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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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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那年,阿图第一次听到“魔乔斯(moo chos)”这个词。

阿图始终记得这一天,一直到死。即使她后来成了大清的固伦长公主,顺治皇帝的同胞姐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皇家女儿。

那天是满蒙大婚的前一天,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十月里的大雪天。一定是的,因为只有在天冷的时候,盛京的女人们才会聚集在炕上玩“嘎拉哈”的游戏。“嘎拉哈”是牛、羊、马、狍子等兽类膝盖那块连着大腿骨的小骨头,一共有四个面,根据形状取名叫“真儿”、“肚儿”、“坑儿”、“轮儿”。游戏规则多变,有时一次抓四个面,有时一次只抓一个面。玩这个游戏,必须丢布包,在布包掉落之前,能抓多少是多少。

阿图记得,她那时还不被允许上炕玩这个游戏,只能乖乖的啃着羊骨头,一边吃一边看人玩游戏。那时十三岁的大姐已经嫁去了蒙古,家里最霸道的是二姐马喀塔。如果碰上天气好,不下雪不刮风,二姐大冬天里也爱挥舞着马鞭子,套上红色的小袖衣,跑去外院骑马玩。阿图听见了房门一阵轻响,她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哈日伊罕还在玩骰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机不可失,阿图急忙溜了出去,她看见二姐翻上了宫墙,穿过了月门,最后来到了一望无垠的大路面前。在那里,早有宫女等候多时了。二姐一脚踏上马去,狠狠甩了一鞭子,小红马开始在宫廷里冲来撞去。一群敛声静气的奴婢们吓得直往旁躲,后面的侍卫急得嗷嗷直叫。阿图在后面像一只野兔那样急急地追,生怕追丢了人。当她看到漫天飞雪中的一点红时,不由精神一振。

“马喀塔——马喀塔——”

匆匆走在前面的二姐听见了阿图的呼唤,分神转回头去。就在小红马跳过空地上那丛齐腰高的杂草之际,马鞭子唰的一甩,随着一声急促的尖叫,一个宫女已经倒在地上,右手紧紧捂住脸,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淌出来。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骑在马上的人早已跑远了,只有那标志性的红色长裙,在那白雪皑皑的庭楼之间,忽闪一下,又忽闪一下。

看到有人被打伤了,阿图竟没像正常的孩子那样的吓得大哭,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只顾盯着那个倒霉宫女疼到扭曲的面孔——她还小,不太能明白鲜血意味着什么。二姐勒马跑了过来,跳下马鞍子,伸手推了阿图一把,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可恶的魔乔斯(moo chos),专门就只会捣乱吗?别看热闹了,快去叫苏茉儿来!你这个乱喊乱叫,害我不浅的魔乔斯(moo chos)!”

当时阿图并没有听明白,“魔乔斯(moo chos)”——腐烂的血——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马喀塔看上去十分生气,如果不是咬牙忍耐,仿佛下一秒就要朝她甩马鞭子了。阿图害怕再次招惹她二姐的怒火,只好急忙跑回了大福晋的行宫,大声呼喊苏茉儿。她的呼喊惊动了房里的大福晋和格格们,人们像看热闹一样倾巢而出,正在玩“嘎拉哈”的哈日伊罕把手里的骨头一扔,正在炉旁烤火的嬷嬷们也停止了说闲话,只有她的额娘——传说中的“天降贵人”——皇太极的西福晋布木布泰,对这一切的喧嚣无动于衷,细细地做着她的“花拉敖由呼”——那是用顶针在皮靴上绣出艳丽的图腾,一种蒙古族的传统刺绣活儿。

对布木布泰来说,永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听大福晋说:“我们姑侄俩肚皮都不争气,我连生了三个女儿,你也连生了三个女儿。”布木布泰便说:“是啊,不争气。”又听大福晋说:“我为什么命令你的哥哥吴克善,把你那刚死了丈夫的姐姐海兰珠,送进宫里来了?为的就是生下儿子。无论如何,大汗的继承人,必须流着咱们科尔沁的血。我这一把年纪是没指望了,命数在你和你姐姐身上——你听懂了吗?”布木布泰便说:“是啊,听懂了。”她知道这是大福晋警告她不要嫉妒,抓紧机会为大汗生儿子。可她想的是“命数”这个词像一个诅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后来阿图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一场谈话。众人随她去了花园,见到了那一群瑟瑟发抖的下人们和受伤倒地的宫女。这群福晋、格格、嬷嬷们刚刚从帐篷里搬进皇宫已经有七八年,身上依然有草原人民的爽朗和野性。他们用满洲话笑着叫着,时而夹杂着几句蒙古话,议论纷纷地说着什么,跪在地上的宫女嬷嬷们一动不动,大气不喘。大福晋把孟日登叫到跟前,让他去安抚这些吓坏了的汉人奴婢们。

孟日登得了吩咐,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呵斥这些软骨头的奴才们道:“起来,都给老子起来——大福晋说了,不要再跪了。”孟日登这人皮肤很黄,跟生了肝病的人一样,圆圆的大脑袋,几乎没有眉毛,蓄了两撇小胡子。他是一个宫里的佩刀侍卫,别的本事没有,满洲话、蒙古话、朝鲜话、达斡尔话个个都通,能说能写,只有汉话是光会说,不会写。

他说出的话带着极重的外族口音,但好歹是听懂了。汉人们也摸不清他是哪里人,只在心里叫他“通晓鞑子话的”。其他人都站起来了,一个瘦弱的老嬷嬷和那个被鞭子打伤的宫女走到了大福晋的面前,两人口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左右开弓地打起嘴巴子。

后来,阿图长大了一些,才算明白汉人们为什么喜欢自虐——这在满人们看来是丧心病狂的、令人发笑的、不健康的。汉人们喜欢同情弱者。一个人只要你又穷又苦,又病又弱,那么即使你犯下天大的过错,也可以得到他们的广泛同情。相反,一个人只要你有钱有势,纵情享乐,即使你做出天大的贡献,都会有一大堆人来挖苦你抹黑你,与你势不两立。究其原因,不过是:凭什么你好,我不好?

然而第一次接触到汉族奴婢的满蒙女子,完全不理解汉人爱装可怜的习惯。性急的马喀塔第一个跳出来,呵斥她们快点住手。苦苦哀求的两个奴婢显然听不懂她在叫嚷什么,可她们知道这个尊贵的小主子已经被激怒了,于是两人越发用力地殴打自己,二格格一气之下,将手里的鞭子掷落在地。后宫里的女人们笑疯了,三格格和四格格也捧起肚子大乐,发出小斑鸠那样咕咕咕的轻笑声,就连布木布泰都忍俊不住——她毕竟年轻,不过才二十一岁,花朵儿般的容貌,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唯一没有笑的是哈日伊罕,这个整天阴沉着一张脸的古怪女人。哦,庙里的木雕还有显灵的一天,严肃的哈日伊罕却是永远不会笑的。

大福晋冲孟日登使个眼色,他立马冲过去教训道:“不要打了!快住手,你们这两个铁尼格(Te Nig)!”

孟日登骂了一句“铁尼格”——愚蠢的人,他之所以用蒙语骂这一句,明显是为了给大福晋出气。后宫妃嫔们大多听得懂蒙古话,一下子笑得七倒八歪,两个不知所措的汉人被这骤然变大的笑声压得快抬不起头来,可是一种长期身为弱者的而练就的直觉告诉她们安全了。这种直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让两人一时忘记了恐惧,能够有勇气去打量这些异族统治者的穿着打扮——这是她们不经意的、身为女人的一种本能,她们小心翼翼的控制视线,就跟水里的鱼忍不住去咬饵一样。

两个汉族人发现,这个后宫里的福晋、格格、主妇们正叽叽喳喳讨论个热火朝天,却听不懂贵人们是在议论倒霉宫女脸上的伤。有人说马鞭子打在脸上,用鹿血一抹就能好了。又有人说,汉族女人的脸皮生得薄,嫩得很,需要用鹿血酒。还有人说,满人用鹿血能好,是因为有萨满祖灵保佑,这些汉人跟满人不是同一个祖宗,用了鹿血也绝对好不了。

大福晋先是让苏茉儿仔细检查了宫女的伤势,苏茉儿回答说,擦一点马药就没事了,二贝勒阿敏曾经把一个府里的小奴才,用马鞭子打得皮开肉绽,差点断了气,也是用马药给治好的。这些话,如果教汉人听了,一定会气愤地说,苏茉儿人兽不分,不把汉人当人看。苏茉儿从来不觉得兽药不能给人用,苏茉儿是蒙古人,蒙古人对待马如同对待自己的朋友。汉人医人的方式比蒙古人多,蒙古人医马的方式比汉人多。蒙古人给马用的药,如果给人用了也没有问题。

大福晋听完了禀报,便轻轻点了点头,吩咐苏茉儿医治好这个汉军旗的宫女。大福晋也是蒙古人,对她而言,与其像满人一样迷信鹿血,还不如给人擦点马药。

她轻声询问孟日登,宫里什么时候允许汉人进来了。孟日登说:“回大福晋的话,咱们大金自从迁都起,宫里就一直有汉军旗的充当绣娘、浆洗、扫除、杂役。这是好多年前就有了的。”大福晋说:“这个我知道,可什么时候允许她们进到内廷来了?”一般汉人奴婢绝不允许进出后妃们的宫闱,以防她们接触到尊贵的大汗,使出狐媚手段玷污了皇室的血脉。

孟日登强笑道:“大福晋,明儿不就是设大宴纳新福晋的大喜日子吗?大汗特定名这些汉族的奴婢们去添喜房,蒸喜饼,安喜床。这不,刚刚才捯饬好了,便要派几个小兄弟送她们回去呢!并不留在内廷过夜,宫里立下的金规玉律,奴才们个个都是牢记在心!”

大福晋垂下目光,看见一众宫女们惶恐难安,衣衫不整的样子。她看见眼前这个脸上受了鞭伤的宫女,袖口全是泥巴,显然是在假山里躲藏过。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妇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为什么藏匿在后花园中?大福晋看向了孟日登,又看向了他身后那两个如狼似虎的佩刀侍卫,心里一下子如明镜似的。这时,阿图看见刚刚给二姐牵马的宫女急匆匆地赶过来,混进了人群中。

“啊!是你!”阿图叫道:“我刚刚看到你了!”

假如阿图是十四岁,而不是四岁,她一定能猜出宫女姗姗来迟的苦衷,和二姐面色一下子变成刷白的原因。自从上次摔伤后,大福晋三番五次,禁止马喀塔骑马玩闹。这一回,显然是二姐违背母命了。

大福晋立刻问:“阿图,你是在哪儿见到的?”她刚想回答,就看到苏茉儿一脸的深沉,她不懂,还看着身旁的苏茉儿,露出了十分凝重的表情。

“阿图?”大福晋催促道:“答话!”

在大福晋看不见的地方,二姐投来了一个求助的眼神,这让单纯的阿图第一次感觉到异样。

“在花园,”阿图谨慎地说,“大福晋,我看到了二姐——和她!还有他——跟他!”阿图指向了二姐与小宫女,以及两个侍卫。

大福晋点点头,心中生成了一个说服力极强的答案——二女儿在花园里撞见了侍卫企图猥亵汉族奴婢的一幕,她挥鞭甩向了侍卫,结果误伤了宫女。于是,偷偷骑马的事情就这样被天衣无缝地瞒下了。大福晋不追究这件事,只是敲打了一遍孟日登,让他对手下人严加管教。马喀塔十分的高兴,冲阿图眨了眨眼睛。两姐妹的感情,一瞬间因为这个秘密而加深了许多。阿图没注意到的是,她的额娘布木布泰沉默地注视到了这一幕。

当晚,布木布泰轻声问阿图:“为什么要帮二格格隐瞒?为什么要说谎骗人?”

阿图否认了,“额娘,我可没有说谎!”

布木布泰用一种仿佛能透视一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样的目光是如此直入人心,以至于任何犯下罪孽的人都会在这样的目光前感到愧疚。然而,阿图只是一个孩子,很多人以为孩子是不会骗人的,却没有想到孩子并没有是非观念。四岁的阿图很难分清楚想象和现实。她对撒谎的定义只局限于自己有没有撒谎的感觉。答案自然是没有,她撒谎,她隐瞒事实,她误导了大福晋,然而她丝毫不感到愧疚。

苏茉儿一边给七格格换尿布,一边挤眉弄眼地对布木布泰说:“格格,我们的阿图确实没说谎——她只是没有告诉大福晋,二格格甩鞭子的时候,刚好在骑马罢了。”说完,她神秘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苏茉儿比阿图的母亲布木布泰的年纪还要大上一岁,可是看上去老了至少十岁。她出生于十分贫苦的蒙古族牧民家庭,全家最宝贵的东西是一个桶,一个用油桐木做成的奶桶。在苏茉儿八岁之前,她每天都要挑着奶桶,去挤奶,去挑水,去焖羊肉。这个奶桶实在是太贵重了,是全家人生活得以维系的关键所在。因此,当那个家徒四壁的家,遭受到邻部的抢劫,将唯一的奶桶夺去后,母亲用苏茉儿这一个大活人,与布木布泰的父亲寨桑换了一个铜奶桶。苏茉儿对这个安排表示完全理解。“毕竟,奶桶更贵重呀!”苏茉儿说:“怎么也比口袋贵重的多!”

苏茉儿这个名字,在蒙古语中,指的就是皮毛制成的口袋。苏茉儿的身上也随时拥有许多的吃食。每当阿图的四姐,或者阿图嘴馋的时候,都会跑去找苏茉儿,抱住她健壮的身子用力撒娇,往往能得到许多慈爱的吻和一些好吃的奶疙瘩。四姐说,苏茉儿拥有一个神奇的口袋,这个口袋里装着无穷无尽的糖和蜜。阿图却认为,苏茉儿本身就是一个口袋,苏茉儿会唱蒙古小调,会跟她们讲成吉思汗的故事。她还会给牛马牲畜接生,医治一些孩子们的感冒发烧的小毛病。苏茉儿不仅能知道一些神秘的传说,偶尔还能蹦出几句很有意思的话。

正如刚才她所说的一样——阿图没有说谎,阿图只是隐瞒了事实。

这是多么讽刺而精辟的一句话。布木布泰听后,忍不住勾起了笑容。在苏茉儿出门为七格格洗尿布时,布木布泰叹息着说:“你没有说谎,不代表你没有骗人。刺人的荆棘可以抓在手,奸邪的小人却是不可亲。阿图,我的好女儿,没有比骗人更可耻的了!”那一刻,布木布泰的眼睛亮如星辰。

阿图毕恭毕敬地听着额娘讲的这些话,并且对长生天发誓自己要成为一个永远不骗人的人。果然,布木布泰听了这个承诺后十分的满意。她也承诺道:“既然你选择替你二姐隐瞒这个秘密,额娘和苏茉儿也绝不会告诉大福晋。”

实际上,在当晚皇太极来探望布木布泰时,这个秘密就不攻自破了。明天就是从科尔沁草原娶第三位福晋的日子,皇太极选择上半夜看望科尔沁的大福晋,下半夜来看望科尔沁的西福晋,这种不忘旧情的表现,对拉拢蒙古和平衡六宫十分具有帮助。

皇太极跟布木布泰讲大福晋告诉了他今天发生的事故,他说马喀塔不愧是爱新觉罗的女儿,马喀塔如果是一个男儿,她一定是巴图鲁,真正的勇士!

“宫中的侍卫是该管制了!”皇太极说,“侍卫不像宦官,是下面不顶用的阉人,今天是非礼我宫中的绣女,明日岂不是要垂涎我的妃嫔!”他压低声音,忿然道:“布木布泰,我的好福晋,我需要你给我出个主意。你认为大金需要太监吗?我们可以学汉人那样招选宦官,专门服侍内廷的女人,你说怎么样?”

布木布泰知道,皇太极一直拥有称帝的计划。他的这番话不仅是简简单单的学习宫廷改制,更加是要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正是与整个大明国宣战!她察觉到这一点后不由得心旗摇荡,她为自己爱的男人拥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感到骄傲,更加为丈夫对她的信任而激动得直发抖。

“大汗,”布木布泰坚定地说,“天在上,地在下,我也好,大金国也好,一切只听您一个人的号令。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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