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房(1 / 2)
送东西的人叫陈樵,高举着盘子跪下,头低的只看得见眉毛:“大师兄现下还在止血,稍后朱长老会带他过来,亲自向顾师叔赔罪,这瓶牡丹春还请师叔先收下。”
顾玖掠眼瞧了那截手指,没说什么。拿起药瓶嗅了嗅,隐隐能闻到花香,十分的清美甘甜,也一并揣进怀里,冲他眨眨眼:“我的了喔。”
陈樵却不敢走,仍跪在地上。苏玦还在穿戴,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又极是细致,一件蓑衣一顶斗笠,倒是穿出了华裳的感觉。稍将袖口卷起一寸,方道:“告诉朱九音,不必过来了。”
又言说:“这根手指留骨去肉,送去功过房,仍放进陈罪祠。”
东西进了陈罪祠,功过房的人便会做一张牌子,以朱砂入笔,书写此人姓名,师承何人,所犯何罪,其字色泽鲜艳,千年不化。尾语皆有六字,“望均以此为戒”。做好后,与断指一同永久封存在陈罪祠,以儆效尤。
陈樵伏在地上,额上滑了几滴冷汗,喏喏回了声是,端着盘子下去了。苏玦拂袖而去,顾玖跟在他身后,二人行过半刻,茫茫雪地,便只留下几行脚印。
将东西送去功过房后,陈樵折身回了登高殿,把苏玦的话转告给朱九音。听完他的叙述,朱九音缓缓睁开双目,长出了一口气,却到底是恨难平,心底生出恶恨,一张脸就渐渐变了形。
那一双老目被挤得近乎扭曲,嘴角咧着,怒极反笑:“老夫徒儿固然荒唐,却也受了苦罚,这账也该清了,何故还要进陈罪祠?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难道他就成了罪人,要叫千万后生耻笑?”
陈樵不敢接话,脑袋伏得更低了。半晌,朱九音足灌了三碗茶,才又开了口:“那个贼丫头呢,是个什么反应?”
陈樵细想了一翻,脸上表情变了几变,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瞧了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见惯了。”
说完,陈樵两道眉皱成了一条线,心里毛毛的。他今年二十有三,自幼习武,为朱九音办事虽也杀过几个人,可刀对着人,脚也总是虚的,心里也会怕,何故会有人能面不改色,一副见惯了的模样?
“见惯了……”朱九音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品着。合上双目想想起那个女娃的名字,可七八年过去了,又哪里还能记得。气得从椅子上下来,急急走了几个来回,也仍是无果,一连摔了数个茶碗:“那东西到底叫什么!”
接着仰头长叹,“真是老了老了,连天也欺我。”连连摇头,怅然地望向门外,目光落在大雪上,电光火石的一瞬,忽然就记了起来,疾奔回屋书信一封,并盖了私章,交与陈樵:“即刻送到临安王家,不得有误!”
太行山与临安城,相隔千山万水,快马加鞭,最短也要三个月。陈樵接过信封,不敢耽误,只带了几张银票,些许防身的武器,纵身几跃,飞速下了太行山。
后山的小木屋已有些破败,风从漏洞里吹来,火光便似小人一般跳跃。苏玦拿着根木棍,眉头蹙得紧紧的,坐在一边沉思。蓑衣上的雪很快化开,沿着边角慢慢得滴。
顾玖摸出一块地瓜,随手捡了枝木棍,赶羊似的推进了火堆。溅出些火星,瞬间将地瓜吞了进去,眨眼间的功夫,地瓜便卷了层皮。顾玖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满心期待得等着。
晃眼瞧了苏玦,发现他眉头锁得紧紧的,也在看着自己。顾玖心里“咯噔”一声,从背后摸出最后一块地瓜,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飞快扔进了火堆。
苏玦:“……”
他挑了眉,近乎错愕地瞪着那块地瓜。烧得火红的柴火忽然炸开,弹了两下,星子飞溅了一地。苏玦坐得直了些,又飞眼瞧了顾玖,她正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肩膀也矮了下去,显得十分的局促不安。
顾玖又憨憨得笑起来,却更像是在讨好:“我觉得我们分一块就够了,我吃的少,师父你要是饿了,喏,那块也给你好不好?”
苏玦没有理会,灭了火,拿棍子拨拨烧成碳的柴火,将地瓜掩在下面。
起身:“走吧,雪快停了。”
也不知要走到哪去,又要去多久,顾玖心底有些失落,一步三回首十分惋惜,小声说了句:“浪费粮食可不好哇。”
她跟着苏玦到了后山山阴处的一片竹林,这块地面积不大,约有三分。一眼望去,只有几丛稀疏的竹子,叶子些许泛了黄。边上一泓寒潭,结了尺厚的冰。
雪渐渐小了,苏玦解了蓑衣,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截还算苍翠的竹上。顾玖见状,搜出怀中短刀给他,只听一声脆响,竹子应声而断,落了碗口大的疤。
竹叶和着积雪,簌簌地往下落。苏玦的衣袂上下翻飞,一片碧色飘摇而下,与他天青色的长袖擦过。顾玖注视着他的背影,露出几分艳羡的神色来。
苏玦的动作一向简洁,一招一式,从不会多余。常言说,人和剑是灵与骨的合二为一,剑似人,人如剑。苏玦的剑极快,利得像风,自己却从不会叫人觉得凌厉,好似温水煮青蛙,狠、毒、绝、厉都藏在心头,被一层温情裹着,到了皮肉炸开时,才叫人觉得狠痛。
顾玖五岁时遇到苏玦,七八年过去了,熟悉的几乎只有他一人,一言一行,一思一想,皆为他所授。许是岁月累积,她常年跟着苏玦,如今他所思所想,不必言语便能知晓个四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