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苦啊(1 / 2)
复州,节度使府。
李昭阳穿着郡君礼服, 华美庄严, 坐在铜镜前梳妆。作为逞威天下的王辰云节度使正妻, 即便不受宠爱,她日常所用之物也附合身份,异常精美。磨得闪亮的铜镜印出她的姣好的面庞,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未经风霜。生得好, 嫁得好, 在这世道,当真是好福气。
小雨帮她挽发,笑问:“近日并无大典, 娘子何以正装加身。”
“四月初一, 伯父驾崩。四月二十九, 堂兄登基。”
“为李唐贺?”小雨轻声问道, 她心里知道这不太可能。
“我这郡君是伯父所册封,我父丧身兴教门之变, 有何可喜可贺之处?”李昭阳看着放在一边的精美头冠,笑道:“我李昭阳便是死也要死得坦坦荡荡。”
小雨又笑, “娘子说什么傻话呢?陛下虽驾崩,但登基的仍旧是您的堂兄。”
“收养卑贱之子, 妄自尊大, 图谋我李唐江山社稷, 也配我称一声兄长?”
“娘子万勿多思, 您是节度使正妻,何人敢薄待您?”
“我被薄待了十几年,谁又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李昭阳每每说到这个话题,总是一肚子火器压不住。暗暗吸气,李昭阳告诫自己,戒急用忍、戒急用忍,不可坏了大事。
“罢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哪里还有我的活路?”李昭阳带上耳环,抚摸着自己的眼角,看着镜子里的人也同样抚上脸颊,喃呢道:“楠儿已至舞勺之年,我也老了,皱纹丛生,鬓角发灰。”
小雨仍旧以为李昭阳是日常操作,时不时闹腾一番,赔笑道:“娘子风华正茂,哪里来这些自悲自伤之语。”
“自是为我死期将至。”
“娘子……”
“嘘,别说话,我虽蠢钝,可用十几年想一件事也是可以想清楚的。自常嬷嬷去后,这院子里里外外都由你把控,想让我知道什么,就让我知道什么。这些日子,消息一条条传进来,接连不断。伯父驾崩,堂兄登基,不过一月,我就知道的清清楚楚,连父王被叛军所杀,枭首暴尸也描述得清清楚楚,这难道不是为我准备的吗?往年外面大事,我总是过了许久才知,这回天下风云变幻,我怎么就知道的如此快、如此清楚。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
“当年,我嫁入复州,本就不是自愿,兄长送嫁之时曾说,李唐永远是我的后盾。可我知道,父王兄长才永远是我的后盾。如今我娘家无人,当年我也确实说了一些狂悖之言。这么多年我能活着,靠的是娘家,是王辰云对李唐的忌惮。如今他已昭告天下,讨伐不臣,我这个旧朝老妻,怎能活着?”
“我知道,当年我确实糊涂,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可我被囚十年,什么过错也该弥补了。坐牢还有大赦之日,难道我的过错无法弥补吗?”李昭阳静静看着照顾自己十多年的侍女,哀叹道:“我近日才想明白,你虽是奉命监视我,可这十多年的陪伴不是假的。我见丈夫儿子的日子都不如见你多,我生病卧床,是你悉心照料;我心情不虞,是你说笑逗闷。这一点一滴的温情,即便是奉命而来,也该有几分真心。这么多年,我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我知自己绝无苟活之理。只有手书一封,你帮我交给王辰云,请他念在这些年我老老实实待在内院,从未给他找麻烦的份儿上,善待楠儿。”
李昭阳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除一封未曾封口的信件,递给小雨。小雨轻轻接过,又放在桌面上,就在精致华美的头冠旁边,金银宝石的光辉照着这土黄色的信封。
“娘子又说胡话了,您是节度使正妻,大郎君是嫡长子,前程都是定好的,无需担忧。”
“他果真要我死……”李昭阳低语,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小雨,小雨,十几年啊,十几年陪伴照料,你难道一点儿情分都不念吗?忠仆当受重赏,我若去了,我的嫁妆遗物,取几件给楠儿留个念想,其他都送给你。你帮帮我,帮帮我……”
“夫人,您是听说父母死讯伤心过度,才说这些胡话,奴婢去厨房要一碗定惊汤,您喝了早些歇下,醒来就没事儿了。”小雨仍旧不接茬。
“这也不行?你们好狠的心啊,我都卑微成这样了,软语相求,还是不行吗?”李昭阳把妆台上的脂粉扫到地下,恨恨锤着桌面,“真的要我死吗?真的要我死吗?”
小雨退到一边,既不收拾,也不劝慰,就这么静静看她扑在妆台上哭,歇斯底里咒骂王灵。
哭了许久,李昭阳也哭累了。起身,擦干眼泪,把刚才那封信在烛火上点燃了,丢进香炉,看着它烧净了。
“好,如他所愿,我去死。我把正妻的位置腾出来,让他再去拉拢人。王辰云果真当世枭雄,连自己也称斤论两卖了,不知我这正妻之位,又能卖几何?当年他娶我,得了偌大丰厚回报,今日翻脸不认人,再卖一回正妻之位。好啊,好啊,当真是商人本色,好盘算啊!”李昭阳讥讽出声,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这才是她想表现的,刚才的故作平静、哭泣求情,不过计谋罢了。
也不知在心里盘算了多久,这番言语,逻辑紧密,一环扣一环,不像临时起意。
“娘子,不好这么说话的。您是伤心过度魇着了,奴婢吩咐厨房送定惊汤过来。”
李昭阳转头,看着小雨还是低眉顺眼嘴角带笑的模样,又痴痴笑了起来:“果然是他手下的人,滴水不漏,到了现在,仍旧不可说一句僭越之言。连属下奴仆都这么听话,怪不得他能走到今天。”
李昭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展平放在妆台上,“我死之后,把这封信交给楠儿。放心,里面什么都没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要去底下找我父王母妃,楠儿却要继续活着。我会告诉他我是自己伤心过渡,想不开去的,让他好生跟着他父亲。信没封口,你若不放心,可以再读一遍。”
李昭阳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原来我这些年竟错了不成?早知今日,不该把楠儿拘在我身边教导,他跟着我,学的是启蒙背的是氏族普,日常学的是诗词歌赋、插花品茶,清贵是清贵了,可他的父亲以武立世,他如此文弱,如何能得父亲欢心?”
“王辰云在外征战的时候多,我与他关系又不好,竟让楠儿没受多少父亲的教诲,与他父亲关系生疏。是我的错,在他小时候说了许多怨毒污蔑之言,楠儿长大了,虽知那些话不对,可心里终究留了影子。是我不好,若我能早些放下架子,奉承夫君,也不会让楠儿受我影响,失了父亲欢心。我若去了,楠儿可怎么活?”
李昭阳握着小雨的手,拽得她生疼:“小雨,小雨,我能求的只有你了。你帮帮我,就当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不怪你骗我,只求你帮帮楠儿。你是我的心腹侍女,日后被便是有了新夫人,你也不受重用。你到楠儿身边去,帮着他,扶着他,我的遗物也全交给你处置,你不留给楠儿也可以。”
“娘子又说傻话。”李昭阳能有什么遗物,她的嫁妆丰厚,但都是金银死物,这么多年,还剩什么。下属的孝敬不过表面功夫,天下谁人不知王节度使夫人从不出面交际应酬,德薄失宠之人,想与王灵交好、交恶之人都不会从她身上下功夫。一个隐形的正妻,每年所得不过面子情,便是几个妾室,因有子嗣傍身、娘家做后盾,得的都比李昭阳多。
“这也不行吗?小雨,你是听命于王辰云,可他日理万机,难道会理会你一个小小婢女?i你终究是要在内宅讨生活的啊!我即便不受宠,你在我身边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比多少小户人家小娘子都强。你就看在……看在,我这些年待你不薄的份上,照料着楠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