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1 / 2)
王灵与裴晚云乔装改扮到了残障兵士聚居的村落,同行的还有李敬仁。
“我曾经来过, 战场血腥味儿还未褪尽, 人们大多面色愁苦。你曾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里, 打仗就是打国力,打仗就是打后勤,知易行难, 而今见你行事,才知怀柔, 是怎样的胸怀, 怎样的轻柔。”王灵看着村落里行色匆匆的人和他们脸上的笑脸,这是日子有盼头啊!
“都是些小手段,千里马常有, 而伯乐不常有。多少富商巨贾捧着银子想投给你, 蒋太府家中门槛三月一换, 若无你提拔, 我便是有万般手段也使不出来。”裴晚云微微一笑,并不居功。
王灵不置可否, 笑道:“刚开始时候,我军中士兵穿的都是草鞋, 草鞋易断,战场上一个分神即分生死。一双鞋、一件衣裳主宰一场战局, 说出去惹人发笑, 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我把棉纺厂开满三镇, 就为了让军士吃饱穿暖。可惜, 精疲力尽仍旧不够,人人都说我的白袍军战力非凡,我却不爱白袍军这个诨号。若是染料足够,红袍军、黑袍军,也很好听。”
裴晚云会意一笑,再往前走几步,就有人迎了上来,十岁出头的孩子,满脸堆笑,吉祥话张口就来。“郎君、娘子可是来我们百纳村瞧鞋子的?不是小的吹嘘,咱们的鞋子都是供王节度使麾下将士用的,又结实又耐用,不仅好看而且合脚,保管您进货到家乡,供不应求、人人哄抢。您想来多少?小的这片儿都熟?给您说道说道?”
“这才多久,村名都改成百纳村了?”王灵笑了,随意进的这个村子,当初分配到做鞋的任务,如今村中绝大多数人都做鞋,因此吸引了许多商贾。如王灵这样打扮的人,在村里也比比皆是。村中半大小子就开始在路上揽客,真是个机灵主意。
“郎君以前来过?万福,万福,原是旧识,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怠慢怠慢。您可有相熟的人家,咱们百纳村百纳鞋的名声扬了出去,好多人家都搬家修房,无人引路,恐找不见呢?”
王灵也是熟谙商贾之事的,笑问:“引路多少钱?”
不想,那半大孩子却笑道:“您这话不是打我脸吗?郎君们千里迢迢来咱这乡野之地,都是衣食父母,举手之劳,怎敢言利。您以往来过,想必也接济过村中人,这村中都是战场退下的袍泽兄弟,都是小人的叔伯,怎敢,怎敢!”
很好,不仅挣了银子,风气也没坏。王灵赞许看了一眼裴晚云,百姓多愚,喜逐利,想要维持如此风气,裴晚云费心颇多。
“我等先随意看看,再做打算。”
“好嘞,你随意瞧,若有需要,招呼一声,路上站着的小子都盼着为您跑腿呢!”那小子行了一礼,热情却不谄媚,只见满腔赤诚。
王灵他们随意敲响一户农门,里面扬声道:“门没锁,请进,怠慢客人了。”
王灵他们进来只见三个男人坐在椅子上,面前摆满的布料针线,还有简易机器,用来订穿厚厚的鞋底。
“怠慢客人,残废一个,不便起身,怠慢、怠慢。”其中一个男人赶紧把布料推到一边,指着靠门的一排椅子请人坐下,又挪动着自己的轮椅,想要过去斟茶。
一直默默不言的李敬仁上前,温声道:“小子侍奉长辈即可。”
“军爷自谦了,若无尔等保家卫国、护卫乡里,哪有我等太平日子,这话万不可再说。”王灵笑道。奇怪的,以往他若是对残障士兵说这些话,他们往往感激涕零,几不能言。如今却只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欣慰,却不会对旁人的善意战战兢兢。王灵很满意,这大约是金钱带来的尊严,百纳村真好。
那军汉咧嘴一笑,“当不得,当不得,混口饭吃。郎君娘子好福气,有这么懂礼孝顺的孩儿,比什么都强啊!”自古夸父母长辈,夸孩子是最好拉进距离的手段。
王灵没说话,裴晚云却微微一笑,“这是我弟弟。”
“哎呦,眼拙,眼拙,冒犯,冒犯。”军汉连连道歉。
王灵心中微沉,脸上却不动声色,“阿姊也太较真了。”
“我等行商,初到宝地,想来打听打听情况。不满老哥哥,以往我也到过这里,如今景象却大有不同。听闻这里的百纳鞋大名鼎鼎,可终究是供军用的,这心里实在七上八下,还望老哥哥解惑。”
王灵问得遮遮掩掩,那军汉且早已习以为常。是啊,天下又哪儿有将军养着残障军士,甚至特意为他们找份产业的呢。
“郎君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咱们这洪湖周边都接了军中的单子,有捕鱼虾的、有养鸡鸭的,还有我等纳鞋的、做衣的、染布的,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都专供王将军军中所用。军中用不了的,流到民间,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打上军用二字的,谁不稀罕。咱们将军百战百胜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出名的是咱们将军爱护兵士,这年头,谁家军中顿顿饱饭,日日荤腥。您说,军中用的,能不好吗?还有蒋太府收军用物资的时候,抽检那叫一个严格,不定期、不定人、不定批次,随机抽检。一旦出错,管你天王老子都要捋了专供军需的资格。就连王将军侧妃家里人都没幸免,您瞧瞧,只凭这些,出来的东西能差了?”
军汉说起王灵,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老哥哥说的是,王将军故是英雄,老哥哥们也不遑多让。我走南闯北,见多了战场上退下来的,少有人如老哥哥们一般,斗志昂扬,果真强将手下无弱兵。”
军汉们与有荣焉,“应该的,应该的,不能给咱们将军丢脸。派咱们活儿的裴家娘子也说了,咱们这是光荣负伤,说出去都是光彩,哪能佝偻着站不直身子。”
“对,对,咱们这不是伤残,是功勋!”另一个军汉笑着补充,“当年打均州的时候,我头一批攻上城头的,让滚石砸伤了腿。当初王将军还亲自拉着我的手问我伤情呢,咱们将军真真当兵士是兄弟。”
“我还得过将军亲笔提的字呢,拓在牌匾上,就是窗下挂着的那个,英勇。瞧瞧,当真光宗耀祖!”
这是士兵口中,王将军如天神玉帝,与他们交际颇深,最是爱护他们。
王将军沉默一笑,怕裴晚云忍不住笑出声儿来,自吹自擂什么的,他脸皮发红啊。
“不仅将军仁德,裴家娘子也是个好人。裴家接了军中的单子,优先给咱们退下来的军汉,再不济也是军属,自古的军户贱民,何曾得过这等优待。俗话说钱是穷人胆,裴家给了咱们活命钱,再怎么感激都不为过。”
“老汉说话粗鲁,郎君娘子担待。咱们兄弟都是光混一条,只等多做活儿,多攒钱,到时候娶个媳妇儿,传宗接代。若是能娶到裴家放出来的婢子使女,那真是再好不过。听说能在裴娘子跟前伺候的,都跟仙女似的。”
“就你话多,在这等菩萨一样的大善人面前伺候,自是玉女仙人。就算长得不好,心也必是好的。”
“嘿,你个邱老五,我何时说过人家长得不好。我这房里立着裴娘子的长生牌位,她老人家身边婢子也分得香火功德。”
裴娘子老人家面皮实在撑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
待慌手慌脚出了门,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以两人的地位,平日恭维奉承的不少,可遇见这等质朴又诚挚的,仍旧脸上烧得慌。
王灵笑过之后,又和她在村子里逛了起来,时不时指着路旁的大标语道:“这句写得不错,军民鱼水一家亲,道出了真谛,又不拗口。我这么多年做的,不就是这个吗?若能让百姓不怕军队,我的基业,就成了一半。”
“不敢居功。这些木牌子都是你培养的读书人写的,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没放弃在厂里教人读书习字,不容易。”裴晚云自己都放弃了改造和教育,偏偏王灵一个古人,居然有如此胸怀和智慧。“这些简易的牌子不仅宣传你的理念,还有一桩好处——教人识字。我在村中也办扫盲班,效果一般,正在四处想办法,恨不得把千字文百家姓一股脑塞进他们脑袋里。”
“你故事的功劳,虽不知所以然,照抄照搬总是行的。”王灵不幸的婚姻,总让他时常想起少时欢乐时光。当时的裴晚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多话回想起来,都有启发。
“哈哈,我们就不要相互吹捧了,现在脸皮还烧得慌呢。”
回到洪湖大本营安顿下来,王灵突然问道:“仁哥儿可愿去我军中历练?”
裴晚云一愣,“他还小呢!”
“不小了,我头回上战场,和他一样的年纪。我的儿子,都是七岁上战场观摩,不指望他们杀敌,但不能不知战事。在这乱世,武力最能保命。再说,不还有他舅舅吗?裴铸英武,如今已脱颖而出,是我军中一员猛将。”
“都说慈母多败儿,我是心里明白,却又舍不得,且让他再陪我几年吧。”
王灵指着仁哥儿哈哈大笑,“他这一身肃杀之气,收都收不回来,你说他没杀人见血,哄鬼呢?”
侍立旁边的李敬仁突然大礼参拜,“小子鲁莽,热血上头,偷跑上战场见识。母亲娇弱,小子一直瞒着,还望将军明鉴!”
王灵不在意笑笑,“起来吧,多大个事儿。你母亲胆子可比你大多了,瞧你吓得,再瞧你母亲,茶盏都没动一下。”
裴晚云稳稳端着手中茶盏,笑道:“累了一天,仁哥儿先去歇着。”
李敬仁担忧退下,生怕王灵为难母亲,裴晚云却斜了王灵一眼,“何必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