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灵（1 / 2）
幽暗的高堂上，烛光摇曳，群臣尽散，只剩风扶辙和卫凝相对而立。
风扶辙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皇帝。
束着白玉发簪，一身低调而深沉的黑色锦袍，黑眸幽深，眉飞入鬓，面如冠玉，此时，长身玉立，身姿挺拔，手里把玩一个玲珑小巧的碧玉盏。
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了。
不枉自己教导了十八年。
“大司马，”卫凝声音悠然，玩弄着手上的杯盏，平视风扶辙，“此番遣你去凛关，可有不满？”
“无。”
卫凝笑了，“凛关路途漫漫，山穷水恶，恐将士水土不服，大司马可先行。”
“可。”
“时势多艰，不为大司马安排饯行酒了，朕便以此杯霜华凝，祝大司马行路顺利，武运昌隆。”
风扶辙接过碧玉盏，看也没看，一饮而尽。
酒里加了散灵丹。
散灵丹，不异于修真者的催命符，一颗下去，全部功力化为乌有。
饮完，风扶辙平静道：
“十八年前，陛下也曾赐臣佳酿。那时，陛下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抱着臣的腰，喊臣‘义兄’。”
“义兄。”卫凝似笑非笑地唤了一声。
“那时候，”风扶辙面带自嘲之色，“陛下赐臣的酒，便是霜华凝。和今日，味道却十分两样。”
卫凝笑意不变。
风扶辙也笑了，“陛下，莫不是不在酒里下点散灵丹，就不敢挺直腰板面对臣？”
卫凝悠然道：“你早知道了，可你毕竟还是喝了。”
风扶辙哈哈一笑，“阿凝，你的要求，我不能不从。”
他脑海中浮现起十八年前，南陵古城外，先帝那拔地而起的巨大虚影。
一指划破苍穹，一脚踏碎虚空。溅起的飞石划破了他的嘴角。
数万南蛮大军顷刻间化为乌有。
那个虚影，用最后的力量，俯下身子，用洪亮威严的声音对他说：
“风扶辙，守好朕的江山，把它好好交到阿凝的手里。”
自己怀着虔敬的心，立下绝命誓，先帝方才安然消散。
嘴角的疤，留了十八年，誓言，也就遵守了十八年。
是到结束的时候了。
风扶辙走出大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空气中寒意暗涌。
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灵气正不断消逝。也许一个时辰后，他就会变成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这城很大，无数敌人潜伏在暗处，等待着向他伸出冰冷的爪牙。
阶前静静侍立着一个人，一袭月白长袍，气度雍容，形容俊逸。是顾岸。
“秋长侍在鎏心亭等你。”顾岸微微颔首。
风扶辙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你若是肯低头，还有回斡的余地。”顾岸在他背后出声，“风真君，凉仁举国上下，需要你。”
“别把我看得那么重。”风扶辙没有回头。
“进不求名，唯民是保。这是你当年对我们说的话。”顾岸沉声道，“你忘了。”
“我没忘。”风扶辙回过头，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我只是累了。”
风扶辙站在长廊里，右手搭在栏杆上，身上一袭天青色披风，面无表情地望着对岸。
湖中满是积雪。隔着湖的对岸，鎏心亭里站着一个少年，青灰色纱衣，墨绿色纱裤，在凛冽的寒风里，身体舒展适意，单薄而又漫不经心。
少年下颔微微上扬，眼神斜视，静静盯着风扶辙，几缕发丝随风轻抚面颊，有种幽幽森森的美感，仿佛隔离尘世之外。
“恭喜风真君右迁凛关了。”淡淡嘲讽的语调，声音却是低哑中透着哀婉。
凛关，接壤魔族蛮荒领地，属塞外未开荒之所在，灵气稀薄。
中原人，若非修真之人，待在那里，熬不过个三五年，都是死。
堂堂风家家主，帝京大司马，被发配到凛关种地，这声“恭喜”可谓名不副实。
风扶辙静静打量少年半晌，仿佛第一次正视这个美丽而满怀恶意的生物，良久，淡淡道：“承蒙关照。”
少年勾起唇角，“凛关去国三千里，山长水远，真君路上多加保重。”
“不劳挂心。”
各自沉默。
“秋长侍召我来，若无要事相商，我便告辞了。”留下这句话，风扶辙转身，提步便走。
“等一等！”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风扶辙止步，但终究没有转过身子，只是微微偏头，留给少年半个漠然的侧脸。
月色中，少年隐约瞥见风扶辙唇角那淡淡的菱形伤疤。这是风扶辙的个人标志，镇压南蛮时留下的光荣印记。
多少个日日夜夜，少年梦见自己抚摸亲吻舔舐这伤疤。
“风扶辙……”
少年的声音仿佛枯萎的落叶般平静而撕裂。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
“若我不是个卑贱的娈宠，
“若我也有灵根，不是个止步三品神藏的区区凡人……
“若我……那日在街上遇见你，大胆地走出来向你示爱，而不是被卫凝带走……
“你，会不会要我？”
风扶辙负手立着，视线注视着廊外雪景，却飘忽而深远。
他仿佛静静聆听着少年的话，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
少年话音落下，他便发出一声嗤笑，淡淡道：
“谁知道呢。”
然后，掸了掸披风上沾上的不小心扬进游廊里的细雪，
步履悠然，
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少年立在凉亭里，立了好久。
雪渐渐下大了。
他脸上并不曾被看到的泪水被冷风一刀刀刮干净。
凄婉的表情也随之而去，恢复漠然和幽深。
他被纱袖遮掩的右手，无名指先松了开来，接着是中指，最后是食指。
“啪嗒！”一个尚带有他指尖温度的白瓷瓶子落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碎了。
翡翠色的澄明液体一下子流淌到地面上。
少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