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偉大的檸檬街(1 / 2)
「喂,阿左,你說......咱們是不是很久沒聚一聚了?」太史郎兩手相扣著坐在木頭長椅上說。周遭也是空谷幽林,一陣鶯啼,草受風的吹拂而舞動,頑石靜默。是有一段時間了沒錯。夥計笑了笑。可是跟你聊過之後,五年前的感覺就全回來了。「是這樣嗎。」太史郎一頓。
深山之中的香草花園是很夢幻的,細細密密的小草中間長出一株鼠尾草,蒲公英的小毛球也於此時蓬起,酢漿草也慢慢長高了。那幾枝阡插的玫瑰都深深地植入長花盆裡的泥土,玫瑰瓣上的露珠折射陽光,是如此的耀眼。兩人的座椅前僅一條白磚的小徑橫亙。這個福本,跟我們說他要去上廁所,結果拖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太史郎快被那傢伙急死了。他讓夥計在椅子上等著,自己前往公共廁所找福本。
跨過草坪,一排小花為他送行,再晃過荒煙蔓草裡四隻腳站著的飲料販賣機,眼前只一棟碎石矮房,大白天的還點燈,真有情調。這想必就是唯一的公廁,我家的茅房都沒這麼豪華。門前一小水溝,溪水在內奔流繞行廁所,溝邊的花草長得特別繁盛,太史郎踩上木板橋走進小矮房。燈光是落日餘暉的黃,無異味無尿垢無積水,五星級。木頭斜屋頂木頭門,太史郎沿著門一間一間敲,但都沒有人,小便斗也無排泄物,雪白一片。好吧,無功而返。山中小屋裡頭唯有紅蜻蜓振翅,飛到高空的蜘蛛網又被黏住,那蜘蛛又過來將它吸乾。廁所深處一水槽的排水孔一直咚咚咚咚地讓水流進。
「福本......福本......」那水槽傳出小娃娃的喚聲,一夕間竟也分辨不出這聲音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了。太史郎一步一步靠近水槽,如果是髒東西就要立刻遠離,再請個道士來作法。他把頭低下去探個究竟。一條黑色的鯉魚在水溝蓋上拍動尾鰭,首尾捲成一圈扭曲,福本福本地叫個不停。那娃娃音隨時會轉悲為喜或轉喜為悲,太史郎不看牠還好,一看魚臉簡直跟人臉是一個模子刻的那麼真實。祭典要開始了......就在今天......魚擠出一句就翹辮子了。
「呃呃啊啊呃啊啊--!」太史郎不顧一切衝出廁所。
你沒事吧老兄。見鬼了,真見鬼了阿左!太史郎的心臟還在玩重金屬搖滾樂,還砰砰砰地跳。廁所裡的水槽有一條人面魚......牠會說話......說什麼祭典的......肯定是想吞了我。那只是單純的惡作劇而已吧,山裡的無良釣客不在少數,說不定他們釣起魚的時候發現那是條死魚,就任意丟棄在公廁囉。可是牠還會動......不行,我得去跟羽衣子報告,阿左,你留著乖乖陪我。離開雜草堆,兩人便於大馬路旁等羽衣子的車,沒多久看到路那端的車頭數字牌閃著燈光。
那輛大紅巴士打著燈接近視線範圍,夥計連忙舉手攔車,羽衣子一看是夥計就把車停在兩人面前。車門打開向一邊收起,羽衣子問情況如何,夥計說他們得要趕路,老大進廁所找福本卻找到一隻毫不相干的魚,那魚又可疑,他猜想福本是被有心人士拐走了,留下魚作為信息。「魚?誘拐?這不得了,你們倆都快點上車!」羽衣子穿過玉蘭花與茶杯,穿過駕駛座的閘門,一把將夥計拉上車。座位的高台上兩人聊得多開心,羽衣子以為人都到齊,遂按紅鈕關了車門。
太史郎被擋在外面,玻璃的隔音效果太強,羽衣子沒聽到他的求救就發動了公車,這一去不知幾里,公車動向還能掌握時太史郎拚命追,後頭一路狂追,羽衣子仍不自覺,車越開越快。
「等等我!阿左,羽衣子,你們居然這樣對待你們的隊長......」太史郎和那台車一同追逐至路的盡頭。
破曉時分,小路只見一人通過,那是喝得醉醺醺的福本。一切的一切都被酒精驅散,包括他昨夜的記憶,還有魚尾村。在那個瘋狂的夜,他只是一個勁地狂奔,渡橋時抱怨那橋疏於修繕,然後再跑。身為他的摯友的那隻大公雞的背影,足以讓他廢寢忘食找尋。
黎明是幽靜的,生機盎然的綠樹成了一片林,陽光灑落,如此為福本打著傘。他走著一貫的紅磚人行道,扶ㄇ字型鐵欄杆步入林子,過橋,橋下溪河湍急,繞過河中大石繼續流著。密林與時鐘藤的雙重纏繞下唯一希臘式的黃色土門,往前為山洞,彷彿森林中所有的大貓都經過這山門,雲豹、白老虎、山貓。
他往深處走去。
以橙色隨便糊成的隧道內架滿抽風機,天棚高得常人無法觸及,福本腳下僅一拓寬的道路,往前走,那些山獸的絨毛玩偶立於平鋪的皮草,毛濃密得可以保暖,為了取悅小孩的共通的微笑也刻劃在那獸臉,動物們都迎接福本、偉大異形大鯢的登場。一根打磨得光亮的木頭掛著古式油燈照明,野獸們是人畜無害的,不管你怎麼瞪視它,它就是笑咪咪。這地方比魚尾村還怪。福本抓著外套領口快速走過。
大道的邊界是上世紀構築的矮牆,長扶桿傍著矮牆一口氣連到出口,隧道右壁鑿了個大洞,第一眼看是無盡的黑,再看便發覺黑中有深藍一閃一閃,甚至於更大的藝術品。紺藍的教堂玻璃緊貼著一面牆,枝幹為金枝葉為銀,摻幾片翠綠的葉子,紅水晶的果實,造出五光十色的燈之樹。他趴著圍籬向下看,好大規模的露天美食廣場,深居地底,伴著水晶柱的光輝顧客們開動,白桌墊的圓桌都一盞蠟燭,人們載酒揚歌,木板舞台上起舞,盤裡裝最新鮮的爐烤豬腳,酸菜及薯條。福本二點零的視力可不是鬧假的。「看來你很喜歡這兒的盛景啊。」滿臉鬍渣的男人翹一隻腳,與他同樣憑欄遠望。「父親!」福本驚嘆道。
眼前的是還有資格讓福本冠上「父親」二字的漁作,一身條紋西裝叼大煙斗,活脫脫就是破產前的自信樣子。您不是正忙著魚塭的事,有空來陪我,工作擱著不要緊嗎。哈,你老子是什麼個性你不知道?放浪不羈,我可是天之驕子福本漁作。他用拇指比著自己。還是山野粗人。福本會心的一笑後融入夜景,漁作叫他看那樹。燈之樹,你老子當年最得意的作品。父親也對藝術有興趣。唉唉,以前閒著沒事跟一個老師傅學的手藝,吹吹玻璃畫畫圖,和你這素描專家哪能比較。老爸年輕時也有夢想啊。還是父親厲害,我怕燙,那吹玻璃要我碰火我一定不做。曉得臉紅嘛,臭小子,你令我驕傲!漁作摸了摸福本那顆小蘑菇頭,你這小傢伙頭髮倒是多。他說。
父子倆走下一串木樓梯,走到一張圓桌前坐著。自由入座,只乾坐不點任何東西也很自由。他們對望,談天,笑。生日那天爸爸帶你去看馬戲團好不好。爸,雷格巴早就倒了。不,不是雷格巴,是新成軍的華格納海陸雜技團。老爸,我們國內沒一個團叫「華格納」的。啊,我記錯了,真是老糊塗。要比老糊塗,聽說隔壁村的田中先生把糖當成鹽摻進菜裡,他們全家的五官都擠在一起吃完那一頓飯。噢,天啊,笑死我啦。漁作的笑聲跟鮨造一樣爽朗,或許是血緣,或許是生活久了互相感染。或許是福本景仰漁作的笑聲,又投射到鮨造身上。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見燈之樹呢。福本回頭望,火樹銀花,星空的倒影,尚有分隔日與夜的天光,恍如翳入天聽的祈禱,恍如童話的萬花鏡。兒子,待會兒好看的要來了。別唬我了老爸。朝來六點的鐘聲敲下,菱形光斑和星芒光斑石牆上躍動,中央大柱飄出六角雪晶,四面擴散。白色的雪堆自柱子邊緣旋出,齒輪將其切割為無數雪花,向四面八方飄落,地底下雪,人們望著白雪讚嘆不已。
福本想,之前父親對他的打,兩姐妹受的苦,母親滿臉的倦容與愁容,都是為這一天的到來。他曾絕望過,從不知為何父親要碰酒,毀掉家人的安全感,還可以......還可以大言不慚地拿媽媽的辛苦錢買酒喝,酒瓶也不丟,家裡發酵生根,直至苔衣完全蓋住那瓶子。這麼多年他終於盼到夏日飄雪的奇蹟,得以和父親在同一片天空下看雪,漁作問他覺得如何,他說好看。眼前的父親才是真正的父親,我不認酒鬼做父親,自我放棄的人絕不是父親。
兒子......你滿意當前的生活嗎。漁作忽然問道。滿不滿意嘛,我心裡還未有一個底,看了許多的是非後我只想過安定的日子,只是......只是想讓全家人都幸福啊......想要母親笑得開懷,想要兩個小丫頭不再......不再生存於您、不,酒鬼的拳頭的陰影之下。拳頭。我何時打過她們了。你真的沒印象?我、我、我是顧家的好爸爸,我工作賺錢不辭辛勞都是為了我們一家,阿志.....你相信爸爸吧......。
「阿志。我說你可以用這名字叫我,可是你不曾叫過我。」音羽五歲生日那年全家大肆慶祝,紫色的掛旗披著兩根懸梁柱,家裡簡單搬來長桌鋪了綠桌巾,幾杯柳橙汁放上,母親也烤好蛋糕放生日蠟燭了。黃色的燈、氣球樹、夜光顏料表演螢光秀。三兄妹坐著泡棉地墊猜拳,輸的人最後一個吃蛋糕,音羽只顧勝負和講那段壽星感言,等她要搜刮蛋糕時自己的那片已被螞蟻軍團載走,只剩發育不良的裝飾草莓,她一看就掉淚,福本悄悄將紙盤子沒吃完的蛋糕給她,她吃一口,樂得開心。你真是個好哥哥呢。那時的漁作對福本說。今天難得熱鬧,孩子的爸,用「你」來稱呼小福也太生疏了吧,說起來你也沒有對小福的其他的稱呼吧。那直接叫小福好了。不行不行不行!父子同氣連聲。唯獨這點跟你爸一樣哪。「以後,就叫我阿志!」沒人應聲。不好嗎不好嗎,很有男子氣概啊,喂!音羽,芽羽,支持一下妳們的老哥吧!喂!
「你啊,還想得起那天嗎?」
「可是,可是阿志,我對音羽和芽羽那麼盡心盡力,你不能否認啊。」一團三角旗纏在漁作身上。
「盡心盡力?你根本不愛她們!連笨蛋鮭子舅舅都比你關心她們!」
「我提供你們富裕的生活還不夠好嗎?我對你不好嗎?」
「『對我』,昨晚才罵過我的人說這種話,我也是醉了。」
「你到底想問出什麼!」
「你是誰?或該說,你應該問問你自己是誰。」
福本稍稍喘氣,爾後站起來。反正那人是某個偽裝成漁作的怪物,並不是漁作。他有足夠的線索懷疑他,可那傢伙的語氣跟表情又和漁作像到極點了,他是什麼。什麼人什麼動物什麼鬼。呵,你真有膽量聽,傻人有傻膽,可憐可憐你吧,兒子。福本吞了一口口水。
「這不就是你......所期望的生活嗎?」那一瞬間福本聽見了怪奇與血色混雜的雌雄音,男人頭頂著染紅的天空緩慢起身,一笑。兒子,你得要滿足於現況,因為我這麼好的爸爸,不、好、找、啊。對我一個人好,那音羽和芽羽呢,丟著她們讓她們號哭?身為大哥,我會在你這位置保護她們,而不是像你,只懂得說大話。「漁作」笑得更兇了。你突破不了我的威權。「我想跟你說一件事......你套著父親的語調,真的很噁心。」福本說。
你心裡還是想認我當父親的吧。我怎可能抱著這想法。阿志,我親愛的兒子,你是最愚蠢最呆頭呆腦最笨的人,你根本就是在渴望家庭溫暖,冀望著受傷時你媽給你呼呼,妹妹們都說葛格好棒,你把拔......我,為你戒酒戒賭戒惡習,你沒有偉大到我們要對你疼入骨子,福本若里志,呆瓜。地底的旅客竟然沒一個替他發聲,福本想整個隧道都是自己的夢,可他醒不來,今天和這人對槓是對定了,對這包裹著父親的外表的一個人,正好能說出他囤於心底的疑問,他的指證詞。
我是你父親,不,是你過度自我期許的創造品,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肚子裡殺不死的蛔蟲,福本,我們情同手足,別折騰我好嗎。你一直拋出對自我的質疑,來自你內心的我會很痛苦的。我們言歸於好,你要什麼玩具爸爸買給你,答應爸爸......
「那我不要了。」
「我是你理想中的父親,你不能這樣對待我!」那人褪了身上衣物,雙眼凸起轉紅,尖牙如琴鍵一排排挺出牙齦,尖鼻頭,藍胸鰭,背上一張大船帆,老天,這是福本看過最兇暴的大白鯊了。我要吃了你。鯊魚的嘴一開一闔,空中游泳向前疾衝,使用著反重力的機制,彷如整個空間都填滿水,水池裡游著。游啊游,地底牢籠泅游著追福本,福本一馬當先跑跑跑,沒加入田徑隊體能也要鍛鍊好,一言不合就現出原形,太可怕啦。
夜藍的牆與食物攤販一一被福本掠過,ㄇ字欄杆打入石壁排成鐵龍笑看這一切,地下好黑好深,他衝著落石跳加官,鯊魚不用跳就能跟著福本身後,福本往後一看幾乎魂魄出體。為啥我在哪兒都遇仇家追殺啊!上次跑,上上上上次也是跑,我還要跑幾圈操場,最近的運氣也太背了吧!媽媽!福本加快腳程衝破極限,危機即是轉機,否極泰來,外在壓力下他總能爆發出驚人的體育細胞,那雙腿快如風,來無影去無蹤,馬上就到出口,出了山洞便是......福本的舞台。
說舞台或許是誇大其辭,他衝出洞口沒有多久,鯊魚一股腦撞上石壁,那力道撞出一個「鯊魚模型」,大白鯊的立體形狀都給烙在牆壁了,研判是一心只想追福本,游得太快所致。鯊魚不服輸,一陣劇烈扭動,眼看石頭就要裂開、被那傢伙抖落,福本瞪著眼戰戰兢兢,全身充滿隨時會死亡的恐懼。
「通通不許動!」
一隊卡其色大袍的壯漢撲面而來,朝山壁裂縫裡的白鯊投擲細絲網,細絲網空中攤開成一面遮天的鉤刺網,套住魚頭如一環傘蜥的肉質傘,魚脖勒緊得魚直吼叫,魚仍翻滾掙扎。「我們是老白山巡守隊,控制你的咬合力,不要妄圖撕咬或傷人,乖乖投案,我們不會對你客氣!」帶隊的鬍子大叔站出陣線,指揮著眾兵馬,那群黃衣怪客把收網的繩一拉,石壁便塌陷,一條大魚也得以被他們拖出來。魚重重地著地而後長眠,沒有血絲亦沒有哀。怪物暫時不會再襲擊此地了。他們合力把魚抬回基地,鬍子大叔搭福本的肩要他與他們齊行,福本的心情沒完全復原,一時也找不到歸所,就傻乎乎地跟著他們走了。
「老白山......老白山......此處一去何時還......白山黑水跨不過......吾行千里鐘聲晚......可見天地雄渾豪山幾萬重......」
極為破舊的老放送喇叭播著這段錄音,口音極不標準,可能是長年居住此山的居民所編撰成的唸唱詞,音樂迴響整條山坡路,他們一面走機器裡的人一面唱,歌聲壯闊高亢。
最近這一帶並不是非常安定,婦女和幼童遇襲的事件頻傳,犯案者專挑天還黑的時候下手,我們目擊到的多半是一個或數個黑影,這幾天才近距離與「黑影」交手過,得知是一種酷似魚類的九公尺高的巨型生物,初步判定其不具語言能力。那大鬍子向福本說道。老白山巡守隊成立已有三年,最初是基於山裡的住戶守望相助的精神,由好幾群人輪流值勤,一個社區會分配到一個小隊,以偏僻的地域為主巡邏,一次巡邏能捕獲不少原生種的異形,總部設置研究中心可供學術指導,成員保守估計八百至一千人,近乎全區的青年人口。
白樺林的樹影替他們打傘,滿徑的綠生氣勃勃做一片天蔭,山徑也不寬,只夠一人通行,他們頭碰頭腳碰腳前移,腳下也都是天堂鳥飛過的綠園。路到盡頭總算開闊,至此巨樹不再進犯,而是被奶油黃色的鐵籬擋在舒適圈之外。這山腰只一間兩層的透天厝,窗上裝著古怪的彩色燈對話框,泡泡浮凸型、花朵圓瓣型、基本款橢圓形。小館的顏色挺花,色塊交雜俱成了模糊的藝術手法,館內飄出植物的香氣,茶樹精油的輕靈香氛。福本與巡守隊進入森林的館子。
喜紅發熱帶夜聯合大盟第柒捌玖號據點「派對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