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儒将(1 / 2)
“如此啊……我知晓了。”
叶关易半跪在地上, 垂着头,听到青年轻而平缓的声音时,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叶关易不知道他对自己说的话是信了还是没信, 因为他面上很平静的神情,没有因为他所说的露出惊诧或者怒意。青年微微偏头,阳光从窗外穿过繁格窗, 落在他的身上,光里他的袍袖像飞雪, 也像白鹤。
干净透澈得一尘不染。
等回神的时候,叶关易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了。
这是很失礼的举动, 特别在现在这个时候。
他急忙重新低下头去,等待颜子澈的下话。
前来见颜子澈是叶关易反复思考了很久的事情,在屏退左右之后, 叶关易将前世所见的事情一一说出。他没有隐瞒自己重生的事情。他作为都督, 同为领军的将领, 虽然比不上颜子澈,但是也知道洞悉先机和军情的重要。
他细细地将召**队的情况, 连同后来草原三十二部的事都说出来了。
这些事情,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知道一个人记得, 其实没有什么用。或许他可以利用这些取得一两次的胜利, 但是战场的瞬息万变又岂是一个重生就可以改变的?召国和汗王不是提线木偶,不会永远按照前世的轨迹来, 一两次失败之后定会做出变化。
而三州郡与召国的实力对比摆在那边。
所以, 这一些消息只有颜子澈知道之后, 才能够发挥最大的用处。
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在这一切中他所扮演的,不是什么光彩的角色。在讲述的时候,叶关易隐去了叛徒的姓名。
但是他心里清楚,颜子澈听得出在整件事中,背叛的人其实就是他。
叶关易不知道,颜子澈听完之后会怎么处理他这个直接导致后来一切悲剧的人。是革职后暗中处死,还是其他的什么……叶关易不知道。将一切都说出口之后,叶关易只觉得心头骤然一轻,压抑许久的东西不在了。
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他的重生,本就是为了赎罪。
叶关易设想过很多种颜子澈的反应,但就像他当初想不到颜子澈会孤身一人走出城门一样。如今他也没能猜到颜子澈听到这些骇人离奇之事的反应。
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和往常听属将汇报军情没有什么两样。
让人心生不安,又让人莫名觉得的确就该如此。
“都督且先下去吧,我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叶关易听到青年如此说道。
叶关易应了一声,却没有急着起身告辞。他接下腰间的都督令牌,连同自己的佩刀一起放到了面前的地上:“叶某……无颜再任这个都督,这些还请大人收回。”
说着,他起身辞退,不再看坐于上首的那人。
狩时一注视着搁于地上的两样东西,沉默了一会儿,他屈指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扶手:“原来如此,是重生啊……”
叶关易此次拜访证明一些事情。上一个任务的时候,狩时一就对顾源泽和吕景辰的异常心存疑惑。只是位面出现异常的原因很多,他那时候并不能确定顾源泽与吕景辰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如今叶关易带来的消息,倒让他确定了顾源泽与吕景辰应该都是重生者。
可其实,重生不等于万能。
就算知道很多将来要发生的事,其实也不一定能够解决一切事情。且不提重生的很有可能不止一个人,就重生本身也不见得多么有用。占据的先机只是一时,借助重生所知道的消息改变了一件事,其他的事情自然会随之改变。
这样一来重生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不过,还是要加以重视。
叶关易能够重生,其他人也有可能。而重生的,未必不会是敌人。
狩时一静思许久,令人将令牌与佩刀重新为叶关易送去。
“西衍。”
厅堂重归寂静之后,狩时一忽然开口。
年轻的男子从昏暗中走出,他像是习惯了隐身于黑暗中,方才叶关易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晋西衍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叶关易莫名的杀意从何而来,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叶关易一样,是重新获得一次机会回到大人还在的时间里。他的记忆空白一片,所有的一切只剩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晋西衍原以为狩时一会问他些什么,然而端坐的青年最终什么都没说。
迟疑了一会儿,晋西衍慢慢地走上去。
狩时一微微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记忆中总是沉默寡言的男子。
晋西衍伸手轻轻拥住了衣袖如雪的青年,缓缓地半跪下去。他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想说不要难过,我为您拔刀,您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什么东西想要来伤害您,我就斩了它……想说的那么多,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请让我为您效力。”
狩时一合上眼,最终微微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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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狩时一派人送来的都督令牌和佩刀时,叶关易愣了愣,问送东西来的人州牧是否有说些什么。
仆人茫然地摇头,说州牧只吩咐将东西送来,此外什么都没交代。
叶关易闻此,静默许久,苦笑一声,最后收下了。
他算是明了,当初那位老人为何会就算只有一把菜刀,也要冲上去杀召国公了。放下仇怨之后,叶关易不得不承认,颜子澈这样的人的确足够让诸多心高气傲的将领俯首听令。
而在叶关易重去领兵之时,邻州方江城的使臣忽然抵达了云州。
方江城的谋士谢冉此时还在云州未归,而涂州的使者却先到了。
——是来确定联盟的。
这未免有些不正常,涂州使臣只说是方州牧觉得三州郡诚意已足,如今又逢北方召国即将南下,感唇亡齿寒之理,故而遣他前来特与三州郡约盟。
别说是一头雾水,出发前还被方江城叮嘱他不可轻易答应结盟的谢冉,就连叶关易都觉得这说法完全不能立足。
——方江城要是真有这份大义之心,前世三州也不至于因为没有援军而溃败了。
然而任由云州一干谋士如此言语交锋,涂州使臣始终油盐不进,口口声声只称感念义理。
直到坐于最上首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半举酒杯,忽然轻笑了一声。
“既然方州牧深明大义,欲与我等结盟,自然是件幸事。”狩时一注视着杯中色泽浅淡的酒液,微微摇晃杯盏,轻声道,“不过,既然为盟,想来第一件事便当是坦诚以待,陈先生也是天下闻名的高士,想来必是知晓这点的。”
涂州派来的使臣陈昕,为江左名士,与颜子澈同为“八君”,不过天下诸生多推颜子澈为八君之首。
此前,陈昕久闻颜子澈这“八君”之首的名声,心中多有不服,觉得区区一后生平白压自己一头,堪称奇耻大辱。此次前来云州,本来方江城是想另派他人,是陈昕存了前来会颜子澈一会的心思,主动讨了这个差使。
与其他云州谋士言辞交锋的时候,陈昕心存讥笑,觉得这云州众人不过也如此而已。
首座的颜子澈终于开口后,陈昕微微欠身,朝着上首笑道:“颜州牧所言极是,约以为盟自当以信相交,故而此次前来,主君特地嘱咐我,将此物交与州牧。”
说罢,他一拍手,一名随从捧着一个檀木小盒走上前。
立于狩时一身后的晋西衍上前一步,接下了檀木盒,他看了狩时一一眼,见青年微微颔首,便当众打开了檀木盒。
——只见盒中盛放着一朵小小的黄金韶华花。
看到盒中之物的时候,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为何意。
狩时一搁下酒盏,伸手取过韶华花,轻轻摩挲着冰冷的花沿。晋西衍注视着那朵黄金韶华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脑海中下意识地浮出一些恍惚的景象。
似乎曾经,他无数次见过,在浓墨般的深黑上,有这样灼灼的韶华花盛开。
见到众人左顾右盼,茫然的样子,陈昕心中略有几分自得,他看向高坐首席的青年,清了清嗓子,道:“这是北辰苏家的家纹。当初北辰末年那位苏谨安丞相据说曾经掌握了原本直属于皇帝的金翎卫,后来将其该为金甲军。金甲军在西关被破之后,其实没有全军覆没,而是分出一支南撤。诸位可知这支金甲去了何处?”
谋士们对视一眼,听出了陈昕的言外之意。
有一人出声道:“莫非那支金甲军到了涂州?”
陈昕抚掌大笑:“颜州牧手下果真皆是贤才!不错,这一支金甲军的首领姓柳,但他夫人却姓方。在夫人的建议下,这支金甲军越北岭到了涂州,隐去姓名之后,成了我涂州如今的飞凌军。试问,如今这天下有什么人比当初与召国对峙长达数十年的金甲军更了解召国?若州牧与我等为盟,主君愿将当初金甲军所持诸多关于召国的宗书文案尽数奉上,不仅如此,飞凌军也将与云州两相照应。”
说着,陈昕站起身,朝着狩时一长鞠一躬。
“愿大人明了我主公的诚意。”
叶关易皱起眉,他刚要起身,上首的狩时一开口了。
狩时一将那朵熟悉的黄金打造成的韶华花重新放回了盒中,交与晋西衍,他抬眼淡淡地看向陈昕。
他一有所举动的时候,满座的人就安静下来,肃静地等候他开口。
陈昕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暗惊叹,对于颜子澈在众人心中的威望高到什么境界有了个直观的了解。
“方州牧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若要论‘诚’一字只怕未必吧。”狩时一慢慢地说道,他面容清隽,举止带着儒生的雅气,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并未显得多么凌厉,仿佛只是在诗会上如常交谈。
然而他的目光就像冬日结冰的湖一样。
静到让人忽然心里升起了寒意。
陈昕强自如常地微笑,但背上忽然就生了冷汗,他有种仿佛一切都被这个人看透——包括他的那些心思的——的感觉:“大人此言怎讲?”
“北方召国对三州三郡虎视眈眈,恐怕不出多少时日就要挥师北下。这是方州牧知道的。我不愿欺瞒方州牧,故而告之以实情,如今方州牧却要以谎言来相瞒,恐怕有些说不过去了吧?”狩时一在陈昕陡然变了的神色中轻声道,“南楚的大军还要多少时日就逼近涂州?”
“你……你如何得知?”
大惊之下,陈昕失声问道。
狩时一的话一出,满座哗然,众人脸色全变了。在此之前,他们全都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然而看陈昕的神色,狩时一说的,却是对的。
南楚的确打算对涂州兴兵了。
狩时一却不答陈昕,示意晋西衍将檀木盒送回与陈昕。
“方州牧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眼下,他的飞凌军自顾不暇,恐怕未能与云州相照应罢。来人,送陈先生出去。”
陈昕没有想到看起来儒雅的颜子澈说翻脸就翻脸,直到左右的士兵冷着脸毫不犹豫地将他扯起带出去的时候,神情还是茫然的。
——不过也不能算是翻脸。
至少,在说送客的时候,狩时一不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没有什么改变,依旧一派温文尔雅,从容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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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时一的话造成冲击最大的,其实不是所谓的江左名士陈昕,而是叶关易。
他木然地坐在席上,下意识地按着腰间的刀。
——他的确没有想错。
重生其实没办法让他无所不能,事实上一切都在变化。前世,方江城根本就没有派陈昕来云州求和,而南楚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进攻涂州。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剩下的呢?叶关易心中一片茫然,脑海中混乱一片。
是方江城也重生了吗?
不,就算是方江城重生了,涂州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受到南楚的进攻。
怀着一肚子的惶惶疑问,叶关易私下去见了颜子澈询问,他担心颜子澈不相信自己之前所说的。
在州牧府邸上见到颜子澈的时候,他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叶关易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面对叶关易的疑问,青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不是方江城。
青年如此说,极为肯定,但是其余的也没有再多说。
叶关易心知自己其实算不上颜子澈的心腹,见他似乎心中有数之后,也就不再多问,自退去越发加紧地练兵。
狩时一的确有所衡量。
不论任务出现异常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但是按照位面自身的法则来看,像叶关易这样重生的变数绝对不会多,否则整个位面来不及等到平衡局的任务者就已经崩溃了。
南楚的前身是百越。
建立了南楚的人,狩时一其实算得上认识,便是当初入北辰京都为使的百越祭祀楚卫。
北辰南部的百越诸部落依深山而居,百越诸部落大大小小洞主不下数百。因此虽然百越民风强横,民多行劫掠尾声,以仇敌首级为饰,却始终未能形成对北辰具有较大威胁的势力。
但是这种情况只维持到了北辰的末年。
就像当初的草原汗王赤哈卓统一草原三十二部落一样。百越诸族在经历了漫长的臣服之后,最终也出现了一位英雄一般的人物,楚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