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十五年前，寒冬腊月，大雪满天飞。
观舟镇内街道萧条，行人稀少，几只黑不溜秋的寒鸦立在光秃秃的枝头，在荒凉的雪天中扯着嗓子嘶喊。
路边商铺大多门可罗雀，一家茶肆正生意兴隆。
茶肆内，几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在靠窗的地方就着飘飞的雪花喝茶论诗、高谈雅步，不远处，几十名大汉颠三倒四地相互拥挤，浑身散发着熏人汗臭，时不时地吐出刺耳的声响。
在汉子们中间，一名穿着破旧、面显稚嫩的书生单脚踩在陈旧的椅凳上，两瓣嘴皮子上下翻飞，正给众人讲述仙家旧事。
“自此之后，席家和云家就彻底决裂了，两家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太虚和广安的关系，势如水火，双方弟子一见面，铁定会打得刀光剑影、不可开交！原本定在八月初一的仙家道会硬是生生拖延了好几个月。”
有个汉子问道：“那位席家大夫人呢？她的下场如何了？”
他旁边的人装模作样地唏嘘一声，继而摇头晃脑道：“这还用说吗？作为席家的大夫人，林如芙不守妇道，和云家大公子云列涯私通，还珠胎暗结，下场当然是惨啊。”
书生灌了口茶水，气定神闲地说道：“事情揭穿前，席家家主和他的大夫人如胶似漆，看似恩爱非常，因此谁也不清楚她腹中的胎儿是谁的。不过席家老夫人认定是野种，下令将大夫人投入独门幻境。”
“独门幻境”一出，满堂寂静，窗边吟风弄雪的青年们放下茶盏，投来了目光。
这时候有人颤颤巍巍地蹦出来一句：“独……独门幻境，这也太狠了吧。”
纵观修真界，仙门仙家多如海内生物，数不胜数，但随便抓来一把，估摸是群小鱼小虾，不堪大用，有些心思活络的，还会硬套上一层举世卓绝的外衣，使劲吹捧，实则就是酒囊饭袋，令人闻之鄙夷。
至于真正有本领的门派，可能动动手指就会掀起惊澜、撼动山川，而且无一例外都有强大的、尽人皆知的镇派之宝，诸如太虚的无涯、广安的无愧，以及席家的独门幻境......
席家虽然外表光鲜亮丽，内中蝇营狗苟，但好歹实力强劲，是仙家中的翘楚，是小鱼小虾们不能比的存在。它的独门幻境是席家创始人在飞升前留下的，堪比上古大洞府，内含乾坤，一旦进入，便会陷入虚妄幻境，自此生死难料，永世沉沦。因此，独门幻境向来关押大奸大恶的魔头，是修真界内让人闻风丧胆的牢笼。
书生端着茶水慢悠悠地坐下，道：“席家老夫人最忌背叛，而且本来就不喜林家小女，二话不说就派人把她扔进了幻境中。林如芙仅是金丹修士，又有身孕，被投入幻境免不了香消玉殒，事情传出后，林家忍气吞声，云家却是严厉声讨，实则是借机刁难罢了，他们想登仙家之首的位置，必然得压着席家，而席家那边自然也是恨透了云家，但同为仙家翘楚，难以彻底压制对方，直到某一天，席家家主暴毙房中......”
书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微微抿了口茶水，周围的人坐不住了，瞬间变成扰人苍蝇，纷纷催促——
“然后呢？”
“莫非席家的灭门惨案就是云家造成的？”
“先生，您继续啊——”
书生听了一耳朵翻江倒海的“苍蝇嗡鸣”，仍旧不慌不忙，他扫了一圈，见外头来了名白衣青年，才悠悠开口道：“席家一代不如一代，家主暴毙后，他兄弟姐妹、膝下儿女乃至三姑六婆、七叔八姨一窝蜂地全涌出来，只为争夺家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死伤惨重。因为儿子的死亡，老夫人悲恸万分，修为大跌，根本镇不住场子，最后还被后辈下药毒死。过不了多久，席家没落，最后被云家吞并。灭门之说，委实太过了。”
众人听了最后一句话，大感无趣，他们以为还能听到更加刺激的仙家旧事，没想到竟是如此草草收尾，遂唏嘘了一番，而后一哄而散，各坐各位。
书生倒是不介意，他喝了几口茶，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刚进茶肆的白衣青年。
席云亭掀开茶肆厚重的毡帘，抖落衣上的落雪，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品着新端上来的热茶，耳听八方嘈杂之声，神情宁静，仿佛置身于清幽的竹林中，难惹尘埃。
“浮尘茶，茶肆近日推出的新品。”书生在席云亭的对面坐下，道：“茶是好茶，就是太苦，回甘过淡，世间诸人诸事宛如飘忽不定的浮尘，终究是苦多过于甜。”
手中茶盏放置坑坑洼洼的桌面，轻碰声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喧嚣声掩盖，席云亭松开手，看向对面的书生，温雅地给了个微笑，问道：“前辈找我，是为何事？”
书生夸张地睁大双眼，指着自己问道：“前辈？我吗？”
话音落地，书生忽然哈哈大笑，仿佛寻常人家的捣蛋孩童，皮囊里装着明目张胆的泼皮，而后他垂下手指，收敛近乎张狂的笑容，说道：“我不过是刚落榜的平凡书生，仗着有些见闻，就在茶肆内寻人讲述旧闻，聊以慰藉，见你面善，不由心存好感，忍不住地前来搭讪，想与你论些旧事。”
书生看向那群叽叽喳喳的汉子，叹道：“人多虽好，就是意见不合。”
席云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书生，他方才用神识探书生的修为，发现书生只是筑基初期，却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非凡的气息。席云亭常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隐瞒修为的大佬，因此知道这股气息的来由。他端起茶盏，微抿了几口，说道：“往事似沙、似落叶、似尘埃，既已随风过去，倒没重提的必要。”
书生飞快地摆出一副高玄深奥的模样，有点像街边深谙哄骗一道的狗皮膏药，嘴皮子有序地翻动，一堆“大道理”从他嘴里溜烟似的跑出来：“此言差矣。往事虽已过去，深埋岁月尘沙，有些却留下难解的悬念，引后人探索，某些不为人知却至关重要的真相往往藏于其中。至于我嘛，俗人一枚，只是拿不关己的旧事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顺便为此感慨一番。”
他一口气说完，蓦地朝席云亭挨近，身子抵着木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闲来无事，不知公子愿不愿意听我述说旧事？”
席云亭笑眯眯地说道：“您讲。”
还没等书生开口，席云亭又道：“不过往事有真有假，前辈分得清吗？”
“我想，有时候不需要分清。”书生背靠木椅，意有所指道：“看到你，我就明白了。”
席云亭默不作声地倒了杯茶，将它推到书生的面前。
书生喜滋滋地端起茶盏，但没急着喝，他肆无忌惮地用目光将席云亭扫了几遍，才慢吞吞地饮入口中。
他慢条斯理地品味了一番，轻轻放下手中茶盏，道：“席家和云家之间的事，小公子了解多少？”
席云亭言简意赅道：“略有耳闻。”
书生微笑道：“观公子气度，许是游走四方、见过各种风浪之人，有些明面上的事应当知晓，那我就给你讲讲不为人知的秘辛。”
席云亭不露声色地听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有神，仿佛看透万象，包罗万千。
书生撞上了他的目光，倏忽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接着道：“一百年前，林家小女出生，取名如芙，为妾室生女，她天资聪颖，在修仙一途极有天赋，因此深得她父亲喜爱。如芙小姐善良温柔，不像其他世家小姐那样飞扬跋扈，所以求娶她的人几乎踏破了林家的门槛，但皆被她以‘专心修炼、此生不嫁’为由拒绝。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修仙这条康庄大路上狂奔不回头，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天之骄女竟是爱上了云列涯。”
“如芙深爱云列涯，云列涯对她亦是情真意切，云、林两家家主得知后，打算敲定婚事，但事情尚未公开，席家家主席盛就过来横插一脚，他看中林如芙美貌和天资，想抢娶对方。那时候席家势大，如日中天，林家主不敢得罪，云家主选择暂避锋芒，一对小情人被硬生生地分开。如芙嫁入席家，心灰意冷，云列涯远遁他乡，不知所踪。”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芙逐渐接受自己席家大夫人的身份，她和席盛两人从冷漠相对发展到相敬如宾……过不了多久，云列涯回来了。”
“云列涯在外历练，境界突至大乘，云家地位水涨船高，开始动了心思，云家主想跟儿子商量对策，结果儿子第一时间就跑去见心上人。如芙见到曾经的情郎，她喜不自禁，却又痛苦万分，但还是选择和他约定每月相会……然而第三个月就被捉到了。林如芙珠胎暗结，被认定怀了野种，从此入了幻境，云列涯受了重伤，出关后才得知消息，至于席盛，他因爱生恨，有了心魔，修为大损。”
书生猛灌了茶水，接着道：“要我说啊，这三个人都错得离谱，最可怜最无辜的应当是林如芙腹中的胎儿。”
席云亭低声道：“前辈说了这么多，怕是还没说到重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