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深处最苍疏（1 / 2）

所谓红白喜事，在赤帝和白帝这里就是偏意复指，总之没有人敢倒过来念就是了，最多背地里念叨一句赤白双煞，权当是骂过了。

喻仓舒闷闷地守在点香池旁，间或歪头看一眼昏迷不醒的柏衾。

柏衾身上还穿着荆棘座当执品级的与光衣，静静悬停在镜湖里，微微露出水面，散落的长发浸润在湖水里，不真实得、像轻轻呵气都会旖旎消散的拂晓轻岚。

点香池是一片湖。或者说是天柱变迁构造的海眼。天穹海在尘世遗留的一泓眼眸，浑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万丈红尘的眷恋。

北嬀濛的这片湖是北嬀溟的沧海遗珠，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丹青引，饱和、结晶、沉降，最终形成了天空之镜的景观。丹青引是神力传递的介质，故而这片湖水蕴藉着无穷无尽的生机，是拾光者续命的圣地，被称为“神之泪”，即使柏衾身为北嬀濛的尚香令，平日里也只能在点香池外围汲取丹青引。

如今二人能出现在点香池湖心，全赖赤帝成知味和白帝申寒色的强势介入。

毕竟这片湖可以说是青帝化归混沌、修补三界的伊始，东君没留下擅入者的命都算得上客气。

海子里的丹青引源源不绝地汇入柏衾破碎的眉间砂，形成一个微妙而脆弱的循环，看着仍然是岌岌可危。

喻仓舒心底颇不是滋味，他比谁都清楚，柏衾拼着满身伤痕回到冰瓯庭，是为了求见莅临冰瓯庭、坐镇冬集的巡察督导，铁笔世家文秉直——那位自戕双目献祭山河鼎，极谏凤主的清流砥柱的爱侣。

——来朝生的眼睛中了喻氏一族的“春眠不觉晓”，这种霁月香会慢慢剥夺他的视感，“风轻花落迟”则会强化他的听觉，二者相辅相成，会无数倍放大失明的痛苦。

喻仓舒攥紧了手中史册，神情复杂。他是因为小寒·袤若被邶子猜忌，徒刑流徒北嬀溟，转世都活成这副先天不足的短命德性。

只要他伸手蘸水，破坏镜湖里丹青引形成的脆弱循环……宿世恩怨，便就此两清了。

鬼使神差地，喻仓舒冲柏衾的眉心探出了手。只要在她破碎的眉间砂上轻轻一点——她本来就命星燃尽、重伤不治了，不是么？

——当时在场、抢救柏衾的可是他喻仓舒，柏衾被送入点香池前，全力供给丹青引为她疗伤续命的是秋旻顶喻家。赤帝和白帝二尊点头准予他随行看护。

柏衾这个时候丢了命对他一点儿好处没有。他身上嫌疑最小。毕竟……小暑·成识昧一意孤行，闯进来在他一个废物眼皮子底下取人性命，一点难度都没有不是吗？

指尖即将触及柏衾眉心的一瞬，喻仓舒触电般蜷起手指狠狠掐住手心。不知不觉，他竟倐地惊出一身冷汗。

在夭色走过一遭，小寒·袤若都快成了他的心魔。打死他他都不会也不敢觊觎邶子的宠姬。喻仓舒实在无法想象，那个被构陷与后妃通奸抵死不认，咬死是自己巧取豪夺、一厢情愿的广寒·苍疏，曾是自己的前世。

何其荒谬。

最后大雪·岁寒站出来补刀，与小寒·袤若两情相悦的是他自己。

毫无悬念两神惨得非常彻底。但广寒·苍疏不比大雪·岁寒身为一方君候的强横，死在了流放途中，饮恨北嬀溟。

喻仓舒简直恨毒了大雪·岁寒。若不是他火上浇油，他何至于此，生生世世心高命蹇、不得善终。

他甚至无法触碰到柏衾。动，辄是劫雷灭顶之痛。

或许旁人还对柏衾的身份心存疑虑，但他无比确定，这就是他上辈子至死都心心念念、不得企及的袤若啊——

袤若。喻仓舒痛苦地攥拳抵住自己的眉心。

上辈子他拼死翼护的小寒·袤若，当着邶子应许了大雪·岁寒，以君候之位求来的赐宴，轰轰烈烈，叩关问情。此后经年，世间流传大雪·岁寒和小寒·袤若求而不得的凄艳传奇，将曾奋不顾身的广寒·苍疏衬得黯然失色，最终无人问津。

他的一腔赤忱、奋不顾身，被轻描淡写地轻轻抹去，像雨水落入海面，了无痕迹。

……何其讽刺。

喻仓舒双手抱头，薅住头发无声嘶喊。前尘尽锁，她仍然接纳了来朝生，甚至为了他在邶子面前委屈求全。

——但她不记得广寒·苍疏，对喻仓舒的挑衅也视若无睹。他竟然失败到，无法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任何可以在多年后被拿出来回味的痕迹。

小寒·袤若心上的人从来只有邶子，立冬·守藏·子楚，至于是大雪·岁寒抑或广寒·苍疏，从来没有。

只要他在她面前，一出现。

喻仓舒埋头在膝上，挡住脸。大雪·岁寒有什么资格与他相提并论——他从来不知嫉妒为何物！他不过是潇潇洒洒，自我放逐，他永远都不会明白，连挺身而出所吸引的那道目光……都被剥夺的绝望。他怎么会知道……他随手拿来自我贬谪的借口，却是另一个嫉妒得要发狂的可怜虫，唯一可以捧在手心的萤火啊！

——这些高高在上的，肆意将终生悲喜捏在手中摆布的，狂妄自大的神明啊！你们迟早……会亲眼见证，神的永夜！

喻仓舒剧烈咳嗽起来，呼吸道里血气弥漫，他背过身去极力抑制，生怕剧烈翻滚的吐息会惊扰镜湖中的脆弱平衡，整个身子佝偻成虾米，直到眼前一片猩红。

镜湖睁是神明睁开的眼。亘古如是。

教职工餐厅，赤帝·熛怒·成知味停箸，抬眼看向堵在桌前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