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小时高强度上网的少年（1 / 1）
恋旧正是一切不再时髦的美好事物留存的理由。李五技，一个看起来快至中年，秃顶虚胖，飘忽目光里藏不住疲惫的网管，将口中的烟圈慢悠悠地吐出。迷蒙缭绕的白雾确有尼古丁的芳香，也烈得呛人，在傍晚昏暗的网吧前台空气中有预谋地沿着固定轨道变形，滑稽地展开“可降解分子香烟，您的健康伙伴”几个幼圆体小字，才肯化为乌有。眼镜腿上通讯设备上的绿灯闪了闪，不用问，楼上那个给他打工的那个小机器人肯定又通过摄像头观察到了这一幕，听不出来电流的合成音里带了点担忧的意味：“李哥，少抽烟…”
“噢。”他干脆地关上了通讯器。
在半个世纪前，有人曾统计过黄金时期的中国港台电影曾出现过多少个抽烟镜头，毫无疑问，那些修长手指随意夹着香烟，雾气弥漫间刻满风尘的面容，成为了一代人心中帅气的代名词。幸好他们没有生在2048这个扫兴的年代。如果你不发愁，为什么要抽烟？如果你抽完了烟看见生产商预定显示的，其实完全没有笑点冷笑话，估计会被气个半死。2048这个年代的幽默感和科技发展的速度几乎是背道而驰。而距离李五技的老爹怀着对于新技术改变新世界的美好憧憬，用5G来给这个新诞生的小朋友命名，差不多已经过了30年。
有一说一，李五技是个挺没劲的人。不爱学习，总打游戏，除了游戏没太多爱好，父母离婚后两边都不怎么管，从小就在老叔家的网吧混着，夜里帮忙看场子，白天去学校打瞌睡。他的高中时期，基本就是人类社会最后一代全体青少年外出上学的历史，后来的学校，课程，老师，无穷尽的知识，都能通过一根小小的网线连接到每个人的大脑里。教师上班就是在家中打开视频，将学校指定的课程内容展示在虚拟的“黑板上”，免受粉笔尘的困扰固然不错，从四五十个学生的视频窗口里找到打盹偷懒的那个小家伙成了最大的挑战。
也有专家曾经建议用监测脑波的设备“密切关注”学生的大脑，确保未成年人吸收知识的效率。这种荒唐的点子不仅引起了学生的大规模抗议，就连多数家长都表示反对。今天监控了学生，也许明天监控的就是所有的上班族，以至于全人类。在对待科技的态度上，这一代人的审慎和敏锐是若干年前难以想象的。
在智能设备和全息网络普及率近乎100%的今天，网吧理论上早该被淘汰了——“上网”已经等同于活着。人们去网吧的原因，大多是因为不愿像个刚磕完迷幻剂的流浪汉一样露宿街头，把灵魂交给全息网游，把灵敏度调至最低的躯壳交给小偷和抢劫犯。但这部分人也很少了，因为现实世界里的资源总量大致不变，但人均分配量随着医学的发展与老龄化的加剧大幅减少。急匆匆地穿上校服，叼一片面包去赶七点五十在城市上空轨道飞行的电车，然后在八点整踩着铃声风风火火地踏入教室，已经变成了家庭条件优渥的年轻人专属的青春。李五技待着的这家网吧就坐落在一所比大熊猫还要稀少的实体中学对面。有不少学生来上网，生意肯定不比当年，但也还能维持。
在这个星期五的傍晚，他撑着下巴在吧台的桌子上打盹，将视线投向绿树荫蔽下被夕晖洋洋洒洒镀上一层金光的篮球场，跳投的男孩们像是全人类最后一批无处释放精力的小动物。他只大他们十几岁，那种疲惫感却割裂出一道银河，横在成年人与青年人之间。满怀留恋地抽完最后一口，他将一个干净的烟屁股摁在画着长白山的软烂皱巴金红外壳上，任由说不出成分的有机物化为流体吞噬那微末的火光。
老李推了推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隐隐透着琥珀色的透明切片闪烁出这个时代最高妙的科技结晶独有的光泽，只要看上一眼你就会明白，尽管形象相似，“眼镜”上天文数字级别的芯片与信息路程数量让它与玻璃的区别，如同2048年与原始社会。但人们仍然沿着习惯的力量称它为眼镜。在李五技的双眸间出现这一幅美好到不真实的校园生活，又收到他本人的暗示之后，眼镜配合地在镜片上创造出了他想看到的东西。那是李五技初中时暗恋的短发女生，暴脾气，大大咧咧，踩着滑板从若干年前青涩的回忆随随便便地滑到了他苦闷的此刻，背对着校园与暖洋洋的夕照朝他招手：“李五技！上课去啊，愣着干什么呢！”
即使知道那是幻影，李五技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朝她也用力地挥了挥手。“你是傻瓜嘛，哪有太阳落山去上课的！——”
“...晚自习啊！”
“咱们学校就没上过晚自习——”
“哦那没事了——”
眼镜的运算逻辑被它的主人又一次打断了，显然这不是第一次发生，暗恋的影像还算争气地没有直接化为数据乱流，而是匆匆向校园里面跑去，像她所象征的那个女生当年那样，一不留神就跑没影了。李五技朝着她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窝进椅子里缓缓叹了口气。
这时有人走进了网吧。李五技戴上眼镜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长得普普通通，鼻梁上的眼镜都是塑料黑框与透明镜片这种最大众的组合，一看就是穷学生。他似乎没怎么进过网吧的样子，不多向四处打量，只是呆在那里就让自己的局促暴露无遗。在视线对上前台价格看板的几十秒兼又一段不寻常的选择时间后，还是很有礼貌地转头向李五技询问：“您好，经济区和普通区在哪个位置？”
李五技呆的这家网吧大名叫“星空流浪者网咖”，尊享区和普通区在一楼，经济区在二楼。这个小破地方本就是盖在两栋摩天大楼脚底下的违章建筑。当初房地产开发商将楼盘间的过道设置得宽敞了些，在寸土寸金的东联邦海上区，地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两车道以上的马路，抬头看时除了高层就是空轨，这样难得的机会马上就被李五技的老叔抓到，带着一份算得上复古的网吧企划书和不少带给关系人物的礼品来到了开发商的办公楼。每每思及老叔他创业不易，即使是李五技这么懒狗的网管也不抱多大希望地指了指自己面前这一大厅的设备，准备先卖一卖价格最高区域的安利：“这是我们网吧的尊享区。”
半透明的圆壳型设备像一个仓鼠球，正好够一个成年人在其中任意伸展四肢，在佩戴好与眼镜相匹配的全息游戏设备后，客人就可以50%的灵敏度访问游戏，既不会失去对外界的感知觉，也不会影响游戏内的体感。仓鼠球的球壳正是一个无死角的全息屏幕，当玩家在游戏中捡起一个苹果，现实中他的躯体也会弯腰，手部也会松攥，只不过攥住的是一团价值八个东联邦币每小时的网吧空气。
“呃，挺好的，就是有点贵。那么经济区和普通区呢？”少年挠了挠头，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囊中羞涩，让李五技反而不好再说什么。他指了指四面的墙壁，一排排胶囊舱镶嵌在墙壁上，两米左右的椭圆形舱体内闪烁着呼吸般柔和变化的荧光蓝色，依旧是与“仓鼠球”外壳同样的半透明材质，保护了其中客户的隐私，也不至于让狭小空间因不透光而显得逼仄。这种空间显然是无法乱动的，玩家也只能把敏感度开到10%以下，让身体只剩下应激的小幅度抽搐或震颤。“普通区就是挂票——挂墙上的胶囊。六块一小时。四块钱的经济区在楼上，你自己去看就行，楼上也有网管，但要在我这交钱。”
少年简洁地回答了一个好字，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愣神。李网管知道，这种情况大多数是对方正在眼镜屏幕上试算，便瘫回椅子里等着。片刻后，少年将视线投向网吧的收款码眨了眨眼，已到账的提示在同一个瞬间发到了李五技的眼镜上。
“七天168个小时的经济区，总共是672联币，我给您转过去了。”
“……你要呆满七天？”李五技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日历，才发现今天是九月三十日，东联邦的前身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成立日纪念的七天长假就要开始了。无论若干年前抑或是如今的2048，在网吧欢度国庆确实比较罕见。
少年点了点头，就背着书包向楼梯的方向走去了。李大网管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了新规定里针对长时间处于灵敏度最低的设备的客户，要加上的那句提示：“哥们，注意区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有相关需求记得访问永生舱官网啊！”那个年轻的背影朝他摆了摆手表示收到。
老式的旋转楼梯，木板踩上去还嘎吱嘎吱的，第一次来网吧的叶冲其实还挺奇怪这里装修得还不错，为什么不把楼梯修缮一下。等他咚咚咚地跑到楼上，才发现这个小阁楼和楼梯是同样的风格。返潮的地板，狭小的空间，几乎没有下脚之处。夕阳的一角从小窗外投苦恼地投向堆满整个空间的液体袋，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人基本都会被吓一跳。
所谓液体袋，更多经常来网吧的人叫它全息袋，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廉价的游戏设备——用一个大型的透明塑料袋，灌上0.1立方米的富氧有机流体材料，再把人塞进去。人们在0到1%的敏感度下，全身心地访问游戏，即使在虚拟世界里跑一个五千米，现实世界也不会流一滴汗，在袋子里动一下。不管你相不相信，一个人的体积只有0.6立方米。在这个十平米的小阁楼里，堆着学校里一个班的人，几十个袋子挨着袋子，像是天气变暖后妈妈塞进真空袋里的被褥床垫，紧紧地摞在一起，快要堆满这个违章搭建在高层之间的小阁楼屋顶。靠着流体材料提供的保护，倒是不太容易出现压饼事故，2048的许多新材料可靠程度都是值得信赖的——何况还有一个“网管”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