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1 / 2）

武阳殿这间偏房原是黄鹿练功歇脚的地方，地方不小，东西却不多，满当当站个二十来人大概勉强能把场子撑起来，然而师父累了，师姐又睡了，留季音与百里闲默默无语，连研个墨都有了回音。

季音写了满满两张药方，小心晾干才绑上白鸟，这些方子会被送入方证峰，等百草园配好药剂再送去五云深处的术庐炮制。

季音收好桌面，要离开偏殿，正被百里闲拦住。百里闲因心中有话，一直守在季音身边，见他抬脚，想也不想一头撞了上去。

“有事？”季音收脚，刚好与他拉开两拳的距离，两人身高仍有些差距，百里闲仰头去看，刚巧对上季音上唇小小一粒圆珠，也不知怎么，就又想起那日在浮黎峰上季音满脸醉意不耐地与他说“你怕我喝完了，再寻你去要！”，他脸上一红，赶紧退了一步。

“是有话要与仙君讲。”

季音做个手势，“出去再说。”他绕过百里闲，头也不回出了偏殿，少年赶忙提步跟上。

泰峰宫外有许多回廊，这些回廊联通清源各处机要，总是有各峰弟子来来往往。季音不欲惹人注目，就近捡了一处小院避了进去。也不知原是哪位邋遢汉的院子，道上尽是些碎石子儿，左右长满了没脚的杂草，只沿着一溜灰白的院墙种了几颗浅桃红的九莲灯。

“说吧，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讲。”季音站定，在破败的小院里，墨发银冠白衣赛雪，一双眼睛就那么淡淡地看过来，百里闲心头咯噔一下，琢磨了一晌午的说辞，即刻稀碎在了喉咙口。

赵青鱼今年七夕里，曾红着脸与他说了一番道理，“你知道什么叫喜欢？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心生欢喜，打从见到她的那一眼就懂了。”

那天，是他硬要与一位年方八十的师姐换牡丹，然后师姐委婉推脱强硬拒绝都不成，最后尴尬万分地捧着那朵牡丹花儿陪着赵小公子枯坐了一晚。

他平日里自诩风流，没少勾搭年轻美貌的师姐妹，因为这事儿被嘲弄了许久，连孙张来嬉笑他都忍了。后来与百里闲说起，他自己感叹，又用了一个词，叫知慕少艾。

赵公子人前受罪，人后却不知有多得意，“她那么害羞的一个，我如今怎么能急。况且，在师姐眼里，我还稍显那么一丝丝的不长进。但我的心意又不能叫她全然都不知道……”

“怎么不说话？”季音微一歪头，“仙儿？”

百里闲被这声音从信马游缰的思绪里扯回来。徒然惊觉自己起了邪痴的心思，他吓得一哆嗦，抬手抹抹，又发了一脑门汗，“仙君，您还生我的气吗？”他声音轻飘飘地发出来，有些颤。

季音静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气什么？”

“我三岁便来了清源，是师父和师姐手把手带大，七岁与仙君修道，您一直待我很好。”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也放大了些，“仙君待我的好，我始终铭记，莫不敢忘。只是父母之仇，还有定婆婆救命之恩，这些都刻在我心里，早晚有一天……早晚……”

“这些都是你的事。”季音冷冷打断，“你既已想好了未来，就好好随你师父学道，早晚能为你父母报仇。报恩报仇，本是人之常情，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并不需要特别与我来说。”

百里闲张张嘴，想说：不，仙君，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心里也有一份苦痛坚定，我想叫你知道的是我很是烦闷并不想为此与你生分，我想叫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因为我的隐瞒而气愤，我很后悔。

“我错了。这些年我隐瞒身份上齐云峰学艺，没将过往全盘托出，是我错了。” 百里闲痛悔道，“那日能在齐云峰上碰到仙君，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机缘。我十分爱惜，因此心生侥幸，骗了仙君，是我的错。”

“不是你错。”季音笑笑，仿佛嘲弄似的，“你们有意隐瞒，我却全盘信任，是我的不是。两个孩子，轻易要什么我便给了，这是我的错。”季音摆了摆手，不欲再说，“你的难处我都懂，不必多说，今后与你师父好好学艺就是。”说罢拨动虚空，一步便跨出了百里闲视野。

三日之后，香浥终于从整日的昏睡中悠悠转醒，有了说话的力气。

绵绵拣了一只苹果，在她床边清脆地啃着，“你学什么不好，偏要学你娘和外婆。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芙蓉姐姐的故事我都讲了那么多遍，你只当是个画本子来听了吗？”

香浥摇摇头，“外婆她求仁得仁，未必有悔恨，我娘也是一样。”

“你们家的人。”绵绵哼一声，“都是死脑筋。”随即收拾好药碗，拍屁股走了。

“阿闲。”香浥看看一脸郁结圈坐在木椅上的百里闲，“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她招招手，“过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