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巳节下(1 / 1)
元和三年上巳。
曲江是个热闹去处。前朝就挖成了皇家御苑“芙蓉园”,大唐立国,又引活水入池,把那渭水景观连成一片。又广种芙蕖与香花异树,四时风景不同,是为长安有名的胜景。池南的紫云楼是皇家观景之所,也是唯一看到整个曲江美景之所。稍稍远些,则有不少皇亲贵胄的私家园林,鳞次栉比,隐约于青山绿水之间。旧例每年中和(二月一日),上巳(三月三日)和重九(九月九日),皇帝赐宴,都在这里。有那有头脑的商贩、酒家,也都在曲江边搭帐篷做生意。
宪宗不嗜铺张,今年只点了司膳司御厨承办紫云楼的皇家宴席,其他臣工由诸司和京兆府县自备。但是宪宗登基,以法度制裁藩镇,连上之前的刘辟、杨惠琳,和去年的李琦,已连平了三个藩镇,民心大振,所以今年的春日宴反而比往年都盛大的多。不仅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新科士子,就连普通百姓,家有余财的也都来凑个热闹。自紫云楼下,临时搭的锦帐布棚直铺了十里路。各类水陆珍奇、酒家歌楼齐聚,长安城内空了大半,仿佛所有的人都来踏春了。
李文饶虽知梨洛约他在黄昏,但怕出什么岔子,清晨就穿了猎装拉上杜从郁打马出门,结果一早就堵在了路上。原来以往进士及第后,杏园欢宴和雁塔题名都是必做的,加上听闻今日世家名媛都会来,新科士子都怕迟了,早早把曲江亭附近堵了个水泄不通。还有那好酒的,枕着新做的行囊、书册就在路边花影之下酣然入睡。也是只有太平世道才能看到的奇景。
李文饶与杜从郁见了武坤舆和于方,一一行礼,跟在队伍最末。不多时,宪宗到了,有那五坊驯猎师得了号令,早架鹰擎雕,驱狗拘豹,开一面之罗,展三驱之礼,那些野兔、山羊和野鹿被惊得四处乱跑。大唐以武立国,上上下下没有不爱打猎的,文臣武将若没打过猎,一定会为人耻笑。不过能参与禁苑围猎还是莫大的荣耀。皇家围猎,与普通人家不同,多的是西域骏马,速度极快的猎豹,波斯名犬,白锦胡鹰。猎师多是胡人,也都是个中好手。宪宗兄弟、子侄,还有于方这些被邀来的贵族子弟,无不极力施展手段,务要斩得头筹。不一会,山林各处都响起了得胜的号角。于方猎得最多,侍从都数不过来。连杜从郁都猎到了两只羊,李文饶只随便抓了两只兔子放在马背的袋子里,被杜从郁好好嘲笑了一番。
之后就是紫云楼观景,众人换下猎装入内。宪宗见座下有八位世家女子的席位,知道是郭贵妃的安排,倒也没表示什么,朝内侍总管梁守谦点点头。梁守谦清清嗓子道:“左左金吾大将军郭钊女郭氏,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元衡孙武氏,弘文馆大学士阳武县开国侯郑絪孙郑氏,岐国公杜佑女杜氏,御史中丞裴度女裴氏,右补阙韦贯之女韦氏,翰林学士吏部司勋员外郎李绛女李氏,成德节度使王士真女王氏见过圣上。”这几位不用说都是真正的王公贵胄、当朝栋梁之后。宪宗微微一笑,先对杜致柔道:“你这妆倒特别,是请了太后曾经的宫人画的吗?”今日殿上,虽说都是大家闺秀,也无不在暗暗比较。致柔没想到自己第一个被注意到,简直大喜过望。杜致柔用心,知道宪宗提倡孝义,特意请了滕九娘给自己梳画了宪宗母亲当年在太子东宫做良娣时候最喜欢的浅浅淡淡飞霞妆,桃花钿,衣服也都挑素雅的。此刻听宪宗夸奖自己,忙跪下道:“臣女的教习滕九娘曾是太极宫宫人,得了恩典出宫,年老无依,父亲就接入府中,教女眷礼仪。”宪宗不再说话,眯起眼睛似在思量。
郭氏是郭贵妃哥哥家中独女,也是嫡女,今天务必要出风头,穿着最时兴的竖纹红罗衣,绛紫色披肩,青绿色襦裙,十分华丽动人。见杜致柔因为妆容浅淡得到宪宗关注,十分不服气,屡屡朝姑姑使眼色。郭贵妃知道她在家娇宠,空有好皮囊,说话不知轻重,只装作没看到。郭氏见姑姑只低头看着案几,没有办法,轻轻咬牙,自己站出来道:“杜姐姐母亲听说就是贤良淑德,所以扶了正。杜姐姐想必是得了真传。”大唐历来无扶正传统,杜家因为这个受了不少嘲讽。郭氏本意是讽刺杜致柔的母亲是小妾,却没想宪宗母亲在顺宗府上不过是良娣,也是妾侍,且有一桩尘封公案,吓得郭贵妃脸色倏然而变,小心翼翼朝宪宗看去,宪宗并无表情。
郭氏却只看见杜致柔的表情难看,心里得意,又继续道:“听闻玄宗曾在清元殿内宴,亲打羯鼓,又命宁王吹笛,杨贵妃弹琵琶。马仙期击方响,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谢阿蛮跳《凌波曲》,时人谓之绝响。臣女不才,琵琶小成,敢请诸姐妹挑选自己所长,也为圣上奏上一曲。”郭氏说完,早有随行婢女奉上乐器来,众人一看就知她早有准备,不知几人心中暗笑她争奇斗艳的心表露得太明显。不过都是大家闺秀,多有才艺,推脱一下,便有武氏要打鼓,郑氏吹笛,王氏弹箜篌。
宪宗始终面带微笑,但郭贵妃的心始终七上八下。宪宗道:“有乐无舞,实在可惜。殿上可有人会跳凌波曲?”语气温和,但中气十足,余音绕梁,袅袅不绝。郭贵妃示意宋尚宫,小声问她云韶内教坊的舞姬,可有习得《凌波曲》的。宋尚宫摇头,这曲子难度甚高,马嵬坡之变后一来忌讳,二来当年的舞姬流落民间,宫中空有曲谱,这舞早就失传了。
大殿一片寂静,有一女子的声音弱弱地道:“奴婢会跳。”众人回头,殿外一端盘子的下等宫女跪在地上,看不清面目。
宪宗也是意料之外,声音却是波澜不兴,“近前说话。”
那女子跪行进殿,自言名叫白阿蛮,生于龟兹。在尚宫局当差久了,阿蛮掌握了少说话的诀窍,倒不容易犯错。郭贵妃让宋尚书命云韶府帮她妆点一下,几位世家女也温习一下曲谱,众人且看其他表演。不多时,几位世家女都做好了准备。琵琶先行,其它乐声起,飘渺若仙。阿蛮踩着轻盈的舞步登场,与方才大大不同,仿佛一下子有了神采。她身着轻薄胡服,带着红抹额,穿着帑鸟鞋,姿态柔软窈窕,浅甜的两个酒窝带着妩媚可爱,舞步娴熟轻盈,似空中流云,又似水波浮沉,不说旁人,杜从郁第一个看得痴了。
郭贵妃全程只看宪宗神色,见他似乎也微有赞赏之意,放下心来。郭氏自己出的主意,却被一个小小的番邦宫女抢了光彩,气得嘟嘴。郭氏见她一切喜怒皆行于色,心中叹气,哥哥怎么教导出这样的女儿,还要送进宫来,让自己为难。
一曲将了,吐突承璀附在宪宗耳朵上不知说了什么,宪宗皱了皱眉,起身离去,临走让乐舞继续,请郭贵妃赏赐并坐镇接下来的饮宴。群臣行礼。郭贵妃让这些年轻子弟今日可随意走动,不必拘束。李文饶望去,宫女虽多,百戏作乐,但没有一个是自己日夜牵挂的那个身影。酒入愁肠愁更愁,他不禁多喝了几杯,走出来望那池岸,花木繁茂,烟水明媚,游人如织,不知梨洛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