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寒【番外】(1 / 2)
我们龟兹有一个传统,男孩长到十八岁,就必须离开父母外出游学一阵。去感受葱岭的荒芜险峻,图伦碛的广袤浩瀚,或者向北经过昆陵都护府,到弓月城发现异域风情。龟兹镇里的男子,最远的曾到过凉州,只需通过关隘再向东行进,就可以进入大周权利与政治的中心——关内道。
他携关于大周的最新鲜消息以及从胡商手中购买来的丝绸瓷器归家,引得越来越多的人想通过河西地区,亲自到长安去看一看。可惜不多久便爆发了战争,交通阻塞,阡陌难行,东西方至今往来甚少。
我心中的目的地一直都很清晰,我知道自己长到十八岁时,该去向哪里。
长安,在我心中从不与任何物质性的东西相关。无论龟兹镇里的人一厢情愿地把它描述得多么盛大繁华,我始终觉得那只是外人爱慕长安城的美罢了,这种感情浅显地不值一提。
长安城,是我父母的故乡。因此我必须要去到那里。仅此而已。
我继承了父亲的聪颖敏锐和母亲的勤勉踏实,十五岁便通读诗书,还自学了多种番族部落的语言,包括吐蕃语。阿娘说,若我参加大周的科举,连中三元也说不定。
可我却无意官场。我跟随阿爷阿娘,可以说早就浸淫于人情世故中良久。看多了大人物间那些精细的计算筹谋,生生感到生活最本真的快乐被他们消磨掉了。我心内疲倦,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阿爷阿娘为信仰几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们爱得那样热烈,为国为家又可以奋不顾身,实在是太辛苦了。他们也支持我的愿望,从不将自己的缺憾加在我身上,让我替他们完成。我是自由生长着的,我之所以成长为今天的我,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自己的主观变化。为此,我十分感谢他们。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高山上的冰雪已经融化,天空澄澈如洗。被风霜封存许久的道路重新有了行人的足迹,清秀可爱的雏菊随风摇曳,芳草萋萋绵延数里。
我正打算将自己此次远行的目的地告诉他们,阿爷却先把我叫去了他的书房。然后阿娘从书架里拿出一本被捆扎得四四方方的小书。
眼看阿娘抽开那些荆条,我还以为她是要我拿这本书干点什么事,但她只把书打开了一下,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便匆匆合上。
阿娘向我轻轻举起手,彼时阳光正好温温柔柔地照拂在她手里的东西上。我看清了,那是一支干花。依旧纯白干净的色彩,花瓣上条条纵横的脉络清晰可见。它看起来如此单薄,却分明又充满着生命力。
我问:“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阿爷说:“这是白海棠。”
阿爷阿娘对视一眼,阿娘便把花朵交付给了我。柔软脆弱的花瓣带着些微凉,轻轻落在我掌心。
我有种预感,这绝不是普通的一支花,它并非只是单纯为了成为书页里的干花而存在的。
阿娘说,“你该去长安看一看海棠花。”
龟兹风土恶劣,很少生长有美丽的花朵,就算是耐寒耐旱的海棠花也不曾涉足过这片土地。只有那富饶的长安,才配有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随后我辞别了父母,带着阿娘准备好的包裹,再把阿爷给的通关文牒揣入怀中。
十八岁那年,周朝迎来了短暂的太平,西域漠北重现勃勃生机。
我的阿爷阿娘尝尽了分离苦,不愿我再经受。而我此生唯一有过的分离,便是远走西域。
当时的我亦未想到,那一次竟是永别。
阿昴同我一起去向东方,遥远的路途上有所照应,踏实顺利了许多。我们千里跋涉,互相扶持着通过了阳关、沙州,终于到达玉门关的那天,看守关隘的卫兵把我的文牒翻来覆去看,好久才合起来递还给我。
卫兵竟向我打了个揖,语气平和而恭敬,问:“敢问小郎君是否是礼部尚书叶栾之子?”
阿昴见我呆愣着不答,他索性急匆匆应道:“还是大都护沈绥的儿!怎样?”
那卫兵年纪轻轻,看起来却十分稳重,回道:“既是如此,请允许某先通禀大将军一声。”
“你们的大将军是谁?”我问。
“陆峥。”
那是个在我记忆中很少出现的名字。我记得他是因为他在北庭都护府的赫赫功名远播,这位挽大周于危难之际的英雄几乎与我父亲同名,因此我对他多多少少有些崇拜。就是不晓得怎么会到河西来。
我和阿昴在帐中等待,很快就来了位女子掀开帐帘走进,目光一下就停留在我脸上。“你是叶尚书的孩子?”
这一路来,我听到了不少这样的反问句。本来还疑惑不解,后来才反映过来,我阿娘曾在这里呆过数年,广受这里的人的爱戴,他们认识她,也希望认识她的孩子。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陆将军的妻。”
要说是一位将军的妻,我原先难以相信。这女子衣着朴素,面容不像是中原人,端正而已,不算美丽。之后她替我们沏茶,细致流畅的动作与低眉时的认真却让我想起了我的阿娘。我很快就明白,靠过度关注外表识别一个人实在有失公允。
我们等到陆将军的时候,已经是当日夜晚,寒气深沉。陆将军的妻子反复给我们解释是他公务繁忙,似乎很抱歉的模样。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终于在睡意困顿时,听见账外声响。
“朝廷又新派了安西节度使,多年前吃的节度使的亏还不够吗!就这么信不过我们都护府?”
有人轻声劝道:“可是将军,那位即将走马上任的节度使姓李啊。这样说不好吧……”
账外寒气猛地袭来,我被吓得一抖擞,看清了来人。
陆将军看着我,那目光不太符合方才听到声音时所构想的气势汹汹的样子,反倒是带着探寻,和打量。
良久,他把甲胄脱掉交给他的妻子,先是轻声说让她回去休息,然后看了我一眼道:“你长得不像你的阿娘,倒像你阿爷。”
我一下子被惊住,说话都有些打结,“请问,您,和我阿爷阿娘认识?”
他呲起嘴笑了一笑,道:“岂止是认识啊……”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对我说更多关于我阿爷阿娘的往事,谁知他却坐下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无非是安西四镇的近况,我这一路上的见识,还有此行的目的地。他倒像一个长辈,提出问题,再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