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之上(1 / 2)
骆驼队疲惫不堪,瘫倒在地垂死挣扎。
三个小时前,也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夏夜的凌晨十二点时,他们步履蹒跚地贸然闯进舞会,高耸的驼峰和喷出的雾气引起了客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扮成凯撒大帝的舞会主人卓克先生从书房里镶着枫叶金边的玻璃柜里取出□□,准备把他们打出去。骆驼们给人揪住了脑袋,在角落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时,健忘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卓克太太才想起来这是她赶城里潮流花钱雇的给舞会增添些欢乐气氛的新鲜玩意儿。
“真是的,你吓了我们一跳呐!”有人埋怨道。
“可是这多好玩儿啊!”卓克太太热烈地回答。
卓克先生略带歉意地拍拍大野兽巨大的头颅,野兽像得了令似的欢乐地钻进舞池中。年轻人在里面笑啊叫啊的,彩带和亮片粘在他们汗湿的皮肤上,甜甜的潘趣酒被成桶地运来,在兴高采烈的湿润口腔中蒸发成白皙的粉红。他们像飞蛾一般聚集在骆驼旁边,好奇地揉揉它的皮毛,兴奋地绕着它跳舞。
凌晨一点半时,潘趣酒已经喝光了。还没等客人们开始扫兴地抱怨,卓克先生的林肯轿车已经机灵地到比弗利希尔斯酒店与桑希尔大道交汇处的水果行去拉来了一整车新鲜饱满的葡萄柚和香橙,半小时内经由厨房里那台巨大而无声的机器榨成了三百杯富含维生素的酸甜果汁,佐着彻夜不眠的大厨们端上的皇家奶油鸡做夜宵吃最好。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时,一个新的古怪乐队不引人注意地从水晶吊灯阴影下的大门里走进来,他们拿出风尘仆仆从纽约带来的铜管乐器,开始演奏降调改编的《是的,我们没有香蕉》。一杯杯新鲜调制的鸡尾酒从大厅里的酒吧中传到每一个角落,随着杜松子酒和波本酒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人群中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骆驼们微微抽动一下身子都会引起毫无节制的癫狂大笑。
凌晨三点半时,大家累了。连骆驼也躺在了苍□□色皮沙发的柚木脚下,一只粗壮的前蹄搁在醉眼朦胧的短发女郎的长羽毛扇上。她胖胖的,但胖得匀称,显得十分娇美,穿着一件镶满水晶流苏的连衣裙。她瞧着自己走了形的羽毛扇,抬起穿着装饰着珍珠搭扣高跟鞋的小脚狠狠照着骆驼的头踹了一脚,粗声粗气地让它“挪开!”。这声音与她随着荷莉戴的音乐肆意摇摆时发出的笑声对比着让人毛骨悚然。
骆驼哀鸣一声,歪向一边。
理查德俯下身子,低声问道:“嘿,你渴吗?”
从骆驼服装下透出一句表示肯定的怯生生的答复。
他摸来两个盛满香槟的杯子,从骆驼的戏装底下递进去,闷闷的大口大口渴饮的声音很快地从那两个伙计嘴里响起。
“你们骆驼一天要喝好多水,对吧?”他拍拍骆驼巨大的头颅,热切地说。
骆驼温顺地蹭了蹭他的腿,显得很累了。
作为客人的理查德知道,一个未被真正邀请的浑不吝要想不被抓住,在主人穿过碧绿的草坪移步至雕花铁栅栏门口一一送别客人前离开是最明智的。可他在等过三个小时后,不得不继续等下去。他再度饮下一杯曼哈顿鸡尾酒,打消心头些微的不自在。这并非贪杯,他有不得不等待的特殊理由。
事实上,满满当当的客人也和他一样有特殊的理由,吉普赛驯蛇女打扮的赤脚女郎有特殊的理由,梳着浪漫卷发,上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的警觉男人有特殊的理由,眼神阴郁恶毒的股票经纪人有特殊的理由,穿着墨绿色法兰绒套装、向一头雾水的侍者索要一壶茶的英国人有特殊的理由,个头矮小、脸涨得通红的犹太老头有特殊的理由,老头旁边那个穿着飞行员夹克、手拄胡桃木手杖的大高个英俊青年必然也有他特殊的理由。
他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摇头晃脑地走进了卓克家的舞会。
九个小时前,洛杉矶,好莱坞。
这是一片新建起的城区,道路宽阔,空气清新。自恃品味颇高的园艺工人在道路两侧栽下各式各样的珍奇树木,木兰花、椴木、棕榈、枫树、橄榄偎依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既似热带又非热带的风情。你可以感觉到,最初,建造者们没想着洛杉矶能变成一座大都会,他们在圣加布里尔山的小马蹄下建立起它。过快的扩张速度和市政的缓慢行动使得城市碧蓝的天空下满是杂乱无章、高低不一的交错电线,仓促建造的房屋在一波波地震中东倒西歪。如此匆忙的风格到了好莱坞即变成了一种迷人的新潮,别墅被漆成粉红色、鹅黄色,并且第二天就有可能变为宝蓝色,在声名赫赫的“好莱坞”标牌底下,还有掘油机在磕头似的运转,姑娘们有的仿照珍·哈露染白金色头发,穿露背吊带裙,有的学习玛琳·黛德丽伸到太阳穴上的极细眉毛和男装打扮。在尘埃与微光中,有无数的梦萌生且破裂。
颜色稀奇古怪的豪华轿车一辆辆从他们身边擦过,哈罗伦·塔特悠闲地驾驶着一辆罗尔斯罗伊斯银魂,宽阔的脸庞晒得黝黑发亮,玛瑙框的太阳镜表面有个闪亮的光点。黑色的镜片下,他的一双深陷进眼窝的浅灰色眼睛正向外瞄着他的同伴。
理查德·科恩察觉到他的注视,把目光从姑娘们身上移开,转头冲他张扬地一笑。哈罗伦明白,这样的笑容即便在麻省理工也是十分罕有的。理查德·科恩是极富魅力、天生吸引目光的表演者,可以把全部的心神在一瞬间都慷慨地凝注在你身上,用他的专注和逗乐让你神魂颠倒。但你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他真正的双眼正坚定地望着一个永恒的方向,除了那,他不受任何拘束。
“哈里,我做不了!我不想写了!我无计可施了!”理查德一边低声抱怨,一边继续把目光转回到姑娘们的游泳衣上,
“我听说了,老兄,”哈罗伦同情地拍拍他。
“《浮士德》太长了!我完全不开窍!我们这些搞物理的毛头小子能怎么批评它?要我说,我们装模作样做什么呀!歌德要是看见他的书给这么糟蹋,这可怜的家伙该怎么办?”
“行了,老兄,那你当初别交罗伯逊的作业得了。不,你不交还好,大不了选修成绩少十分嘛。但你是怎么想的?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惊呆了,你怎么能仿写一章《浮士德》当作业呢?这下好了,罗伯逊抓住你的把柄了,他可以检举你抄袭!去年法国文学选修课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别跟他对着干,这老头古板又小心眼,他摔那一下够他记你一辈子的了!”
这句话让愉悦的笑容不合时宜地再度出现在理查德脸上。
教授法国文学课的罗伯逊教授是个胡子一直长到耳朵边的老头,胖胖的,总是乌里哇啦嘟嘟囔囔地说话。一整个学期下来,他把班上所有人都绕晕了,包括理查德。他整堂课困得发蒙,却碰巧随身携带着小锥子,就一节课一节课地在自己鞋底钻眼儿找乐子,一学期最后几堂课上,他所有的鞋底都给几乎钻穿了。
理查德捏着锥子,一边严肃地随着罗伯逊乌里哇啦的声音缓缓点头,一边将手悄悄移到一边,开始给椅子腿钻眼儿。
老教授的吐字不清不楚,眼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他一边咿里哇啦哇啦,一边走过来气呼呼地瞪着理查德,冲着他嘟嘟囔囔地说话,理查德什么也听不明白,一脸不解。
教授的脸色越涨越红,他一下子来了火气,手掌冲着理查德猛地一挥,示意他从座位上下来,这下理查德明白了,只能乖乖地从座位上起开,暗自祈祷别有什么坏事儿发生。
罗伯逊一屁股坐了下来,用蒲扇似的手在桌斗和椅子上的每一条缝隙处扒拉,他气昏了头,没注意椅子腿上的小玄机,于是什么也没发现。一无所获的教授失望地想要把两条腿从椅子和桌子间的缝隙中□□,可堆积的脂肪严丝合缝地和每一点空间弥合在了一起,他做了错误的判断,急躁地试图通过前后摇晃椅子的方式来使自己抽出身来,也许是他太用力了,也许是理查德钻的那几个眼儿起了作用,整张椅子就跟突然给压扁了似的散了架,教授整个人跌倒了坐在理查德斜后方的女生脚下,接着,理查德正后面那个多次警告过周围人她有某种神经过敏症的红发矮女孩尖叫着把一整杯咖啡打翻到了教授身上。
教授先伸出一只手来在地面上试探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直起身子。他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前天晚上仔细浆洗好的白衬衣已经烟消云散,接着,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彼此之间已经毫无关系的一堆木头。好一会儿,当他打量着那个刚好掉落在他眼前、留着一排整齐有序的小孔般的椅子腿琢磨清楚发生了什么时候,他脑子里一直由他引以为豪的理智负责维护的那根弦利落地蹦断了,他的眼睛霎时变得像狂怒的公牛般可怖,不仅仅在那天的课堂上理查德被提着耳朵赶出了门外,而且那之后的三节课罗伯逊都不允许他靠近教室一步。
理查德最后发出几丝复杂的欢笑。
“他有什么爱好吗?”他试探着问。
“让我告诉你吧,小家伙,这人简直是块木头!他没结婚,也不喝酒,更不打牌,罗伯逊乏味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他就好像签署了什么绝不能开心的协议一样。”
“这不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哈罗伦,老兄,你不是当过他的助教吗?拜托你再好好想想吧!什么都行!”
“好吧,好吧,别催我。”哈罗伦的一只手凝重地摆弄着绢布包裹的纽扣。
“我记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从乏味的记忆中字斟句酌地开口,“大概是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他好像连着看了八场哈丽雅特·基斯勒的《富家婚姻》,嗯…他似乎是有一个印着她侧脸的抱枕,我有一次曾看见过他抱着那个睡午觉。”
“很有用!”理查德赞扬道,但当他和哈罗伦的眼睛在后视镜中交汇时,他们两人都很很明显地清楚那于事无补。
他们在拉辛尼加大街拐角处泊车,想着找一家小酒馆吃点东西再想想办法。一家不懂收敛的唱片行里传来高亢的女高音:“来吧!孩子!天堂的幸运之门正在等着你!”他们驻足听了一会儿,哈罗伦最后决定买下这张唱片。
在哈罗伦付钱的时候,理查德在鼓乐区东看西看,旁边一个显然肯定女伴会与他同床共枕的平头男人吹嘘着自己即将带她参加的宴会有多么豪华,他的女伴在一旁像只小狗般乐意地听着,不时靠在他的肩头轻轻蹭蹭。
“千真万确!你说不定还能见到梅耶先生呢!”
“我家祖祖辈辈都和盖博先生家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