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赤其(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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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佛语,梵音,烛火。
他陷入漩涡般的惶恐,却又在优雅的蓝色电子光中得到平静。他茫然地望着前方的荒原,不知身在何处。此处应是梦乡。
椿无睁开眼,发觉自己跪在佛塔前面。
佛塔很高,不见顶端,塔由金属构造,上面摆着亮蓝色的佛像——说不清那是幻象还是真像,看上去那些佛像都是透明的。这座佛塔上的每一个佛像都是不同的,而佛塔按照不同的角速度旋转,塔架上的每一个佛轮流望着下面的椿无。
白日梦吗?为什么白日梦这样真切?
椿无艰难地仰着头望着那些半透明的投影佛像,佛的眼角弯得像弦。他在那法相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节点”。记忆的碎片被整齐地放在“佛像”中,他不想知道,却不得不知道。这是一座冷得刺骨的记忆宫殿。那些幻梦的电子光以某种数据的形式存放着他的记忆,佛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多他不愿面对的过去。哪怕只是被佛像注视着,椿无也能感知到那种荒谬的寒意,他的心脏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冰渣凝进他的肋骨里。
他想要从垫子上起来,想要逃走,但他动不了。他的腿是麻木的,他起不来,出不去。
用眼去“看”的时候,他能看见一双半透明的红手从阴影中延伸出来,紧紧抓着他的双腿。那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膝盖骨里,就像很久以前在病房里,他所见的幻梦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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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遭受折磨的每一天,活着的每一天,在窗帘被拉得死死的病房里,你的弟弟又来看你。可他的脸色日渐憔悴,一日不如一日。终于有天,他忍不住哭了出来。
“爸爸也感染了吸血鬼病,他住院了,闵先生说他感染得早,还有救。”
你知道那是谁干的,你的父亲只是普通人,对医生的下毒手法毫无抵抗能力。而你的弟弟不知实情,以为这些事情只是家族的不幸。
厄运是有源头的,你知道坏事都是医生干的!你挣扎着,却不能说话,被注射了大量药物的身体无法写下罪人的名字。可你只能望着弟弟,像一副活生生的干尸一样望着弟弟。
在他握住你手的时候,你感觉到一股温柔的力。
“姐,我念大学了,爸住院后,闵先生让我去他家住,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腼腆地笑着,“但是那样上课确实方便很多,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他疲惫地闭上眼,无比纯真地笑着,温柔无害,像是群青色的琉璃。而你被监禁在病床上,又脏又烂,像发酵的垃圾。
你痛得挣扎起来,动得比以往时候还要糟糕。
弟弟以为是他弄疼你了,吓得准备出去叫护士。
不是!
你想要拉住他,所以你疯狂地在拘束床上挣扎。你明明挣扎不开,注定挣扎不开,可你真的拉住了他。
他和你都很诧异。
你们同时“看见”地上有红色的影子,红影拉住了弟弟影子。那是红影的手,是爪子,那东西深深刺入弟弟影子的膝盖骨里。而弟弟的膝盖真的在痛。
他抱着膝盖,疼得眼角溢泪。
“姐,冷静一点,我马上帮你叫医生……就是……我的腿好像抽筋了。”
他咬着牙,却站不起来。他以为地上的红影是错觉而已。没有接受“吸血鬼常识”训练的弟弟自然不会知道,红影是你,作为吸血鬼的你。
对你来说,这是星体投射一般的玄妙体验,你感觉半个灵魂都在身体之外。你不是有形的“体”,而是可分散的流体。那是水,是血液,是可变形的介质在阴影
中,无所不能!
你拉住弟弟的影子,全力把自己的一部分“挤”进他的影子里。你是胎儿,要从衰败的母体中出去,要通过某“层”空间,把自己塞进弟弟的影子里。这是无能的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你要放弃这身被药物和实验折腾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躯体,到弟弟的身体里,你要活着,要进食,要复仇,要让人渣医生付出代价。你得活下去而不是在病躯里等死!
强烈的求生欲使你充满力量,红色的影子从你的躯壳中分娩出来,成了独立的个体。
那现在,我们该说红影是“你”,还是病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是“你”?或者,我们该问,“你”是病床上患有吸血鬼病的吸血鬼猎人“赤潮”,还是那道鬼魅般的红影?
你的所有记忆被红影复制过去,可你的意识还在呢!那么你是人类母体还是吸血鬼红影呢?
思考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你就是你,作为吸血鬼红影和濒死的猎人——两个独立的主体——同时存在着。你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要让那个妄图制造“吸血鬼猎人”的家伙生不如死!
红影闯入了弟弟的生活。你寄生在那个少年的身体里,躲在他的血肉和影子下面,吸他的血过活。因为与母体切断了联系,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上会发生事情。但是为了不让闵医生发现你的存在,你必须尽早毁掉那个女人的身体。显然,她因为“分娩”了你而丧失了被转化为高阶吸血鬼的资历。可你只是一道不能说话、不能见光的影子。
被你寄生的少年是个善良天真的孩子,他比他的姐姐还单纯许多。他选择了新闻专业,想要凭借一腔热血揭发恶势力的行经。那孩子坚信善有善报,他觉得自己走到今天都是因为好人的帮助,而他将用行动回报世界。但是,无论他怎么帮人声张正义,收集资料帮人揭发邪恶,总是被人“指导”——干涉太多,多管闲事。那孩子因为自己的善意遭到报复,遭到同学排挤,几乎要坚持不下去。那时他唯一能依靠的人,是闵医生。
少年和闵医生发生关系的那天晚上,你恨得咬牙切齿,仇恨给你力量,使你能够脱离少年的影子。你溜到卫生间里肢解了一只耗子。
少年半夜去卫生间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只肠穿肚烂的老鼠,除此之外,鼠血组成了一句话。
——他在害你!
他吓得小腿抽筋,咬着下唇才能忍痛,不叫出来。现在是半夜,闵医生还在睡觉。为了不打扰睡梦中的医生,少年咬牙坚持,忍着抽筋的痛,小心翼翼用水冲洗了血渍,抖着手用垃圾袋收拾了老鼠的尸体。
那天以后,你发现自己的力量变强了,你可以自由活动,开始以各种方式杀死生物来警告你的宿主,血液是你的食粮,也是你们交流的媒介。你让他知道了,你是他的姐姐,你被人渣医生欺骗了感情变成了吸血鬼,你寄生在他的身体里,最后你必须杀死“你自己”。
而他总是沉默,点头,向你感恩。他发誓会为你复仇,却仍旧和医生保持亲密过度的关系。
少年快毕业的时候,医生约他一起去寺庙给姐姐和父亲烧香祈福。他们都不是信佛的人,但某人需要做个样子。
古刹幽幽,空中充斥烟雾和灵气,也许因为在古老的佛门圣地,你的杀戮力量被压制了,几乎不能做出外在行动。他们每天念经,抄经文,扫地,拜祭佛灵。而你不理解,无法理解,对你而言那些金光闪闪的佛像和华丽的图像都是抽象的能量和信息,而你看见他们,便感觉无力。与其说压制你的神圣力量,不如说,寺庙中有一种与你相冲的“场”,抑制了你的仇恨和暴戾。
四字真言可以是形式主义,也可以是神迹。仪式的反复性和相似性让你有了高效传递信息的主意。
你是吸血鬼,头脑结构与人不同,你记得寺里的所有佛像,在意识里复制出一道佛塔,以佛像为“基本数据存储节点”打造了一座记忆宫殿。你记得,你全部记得,那医生怎么勾引春,便怎么勾引她的弟弟,通过虚幻佛像和现实佛像的相似性,你把那些记忆和感受传递给春的弟弟。他看见佛像的时候也看见了别的东西,你以“像”为媒介给他输送信息和感情。
你知道人类无法接受大量数据,强行把一个人的记忆塞进另一个人的脑子比让你从春的身体里出来还要艰难,你只能一点点来。慢慢改变他的意识。
可他终究不是你,他总是沉默,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走,可他没有出现你预计的伤心、崩溃、绝望的情绪。这不太正常。你发现自己不再能理解自己的宿主。或者说,你无法再用最直接的行为逻辑去解释他的人格。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在接受了你的佛塔式记忆宫殿之后,变得不再那么坦诚。甚至可以说,这孩子像是信息过载而出现另一种人格。他开始隐藏自己的“本性”,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意识具有独特性,你不是他,你能观测他,可终究不能预测他。
那天,少年把医生叫到寺庙的园林里,两人坐在石头上谈心。
“我想通了,这几天吃斋念佛,我放下了,姐姐他们这样,大概没救了,与其让他们痛苦地活着,不如解脱他们。”
“哦。”
“我想以家族的传统方式为送走姐姐。”
“什么意思?”
“把木桩钉入她的心脏。”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望着湖面——鲤鱼浮出水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