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停·上(1 / 2)
*暮成雪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西风残照古道,陈旧的亭子仍在村口立着。不远处,下了学的孩童三两结伴归来,家家升起炊烟,浸透黄昏的香气,催着人的脚步没由来快起来。
刚识字的孩童在亭边停住,瞧着倾斜破败的匾额,费力辨认其上的字,“莫,亭。”
“莫停?”旁边的孩童闻言亦停了步,“可是李白《将进酒》中‘杯莫停’的莫停?”
“不是停,是亭,没有人的那个亭。”
“管他呢,那个老不死的又在这里,赶紧走罢。村里说她气死了亲娘,毒死了亲弟,使母家入狱,夫家被抄,是个十足的坏人。”
孩童小心打量着亭中的皤然老妪,既瞧不出“坏”的模样,也瞧不出“老不死”的模样,遂大着胆子上前,“奶奶,这上面的字是不是写错了?”
老妪面对夕光晚霞,声音也满是暮色,“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从来就是等待之处,送别之处,遇到亭,自然要停的。”
孩童迷惑,“我是说,这上面的字写错啦。”
“无人之亭,如何会停。”
“奶奶您在说什么呀?”孩童有些恼,“方才哥哥说了,这亭子明明是用李白的诗,‘杯莫停’您知道吗?如今人也没有,‘杯’字也没有,多么奇怪!”
“人也没有,杯子,也没有……”老妪笑得浑身颤抖,笑声嘶哑难听,夕阳晚照下,眼角似盈润似干涸,半晌后笑声戛然而止。孩童惊得连连后退。
老妪脸上的皱纹深似沟壑,一道道如同岁月纵横的棋盘,然而黄昏余辉抚过老妪的眼角眉梢,竟泛出恋人般的温柔明亮。微红的面色,上扬的唇角,仿佛是赴一个故人的约。
“哥哥,老奶奶她,她死了!”
*凌云木
木薪踮脚去够爹的桌子,“爹爹又在雕什么,薪儿要看。”
爹将她抱起放在膝上,“一只木杯罢了。”
爹的木雕手艺极好,所接都是皇宫御用的活计,木薪自幼耳濡目染,对此也颇通,“这是黄杨木,爹爹,可有什么讲究?”
“黄杨是‘木中君子’,可君子命不好,每岁只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这就是老天限它的命。”爹转动着刻刀,木屑纷纷而落,“黄杨生长缓慢,难成大料,所以只能做些小物件罢了。薪儿,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光阴短暂,要分秒必争,力争上游,明白吗?”
“薪儿明白。黄杨木雕的颜色需经年累月,由浅入深,方才好看,可爹爹为女儿取名为‘薪’,是希望女儿一生热烈燃烧,永远不停。”
爹没有回答她,换了一把刀挖杯心,木薪在一旁看得若有所思,“木头蠢笨,刻刀锋利,可黄杨却粗重难雕,极伤刀刃,可见世间的强弱,都不是定数呢。”
娘捧着茶盘近前,跪下举案齐眉,“老爷,请用茶。”
爹淡淡道:“放下罢,去把院子扫了。”
木薪瞥了一眼娘单薄消瘦的背影,嘻笑着凑近爹,“薪儿以后不要像娘一样,薪儿要嫁达官显贵,要锦衣玉食。”
爹哈哈大笑,一拍她的头,“有志气,好女儿!”
“那黄杨山水杯,是你偷的不是?”
小暑节气,烈日当头,木薪浑身是汗地跪在中庭,“是,薪儿喜欢爹爹刻的山水。”
“拿出来。”
“爹爹,那杯子卖不了多少钱,赏了女儿罢。”
“卖不了多少钱?”爹气笑,抬手欲打,娘在一旁忙抱住爹的手,恳求道:“老爷,薪儿还小,不懂事。”爹用力一推,娘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泪眼朦胧地看她,“薪儿,把杯子还给你爹罢。”
木薪神色不曾变,从袖中取出一把剪刀,摊开右手掌心,其上横三竖四列着可怖疤痕,“爹爹,薪儿有错,请您惩罚。”
“好,你倒是自觉。”爹接过剪刀,朝她掌心刺去。娘含泪别过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地面上,一行血迹蔓延而出,爹见了一怔,厉声喝问茫然的娘:“你有身孕?”
木薪趴在床上,把玩着藏起的木杯,手上鲜血淋漓,连带着杯面山水也染了血色。木薪攥紧杯子,漠然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爹又在打娘,娘又在哭,爹又在行房事,娘又在□□。不防间一滴泪落下,眨眼的刹那,又轻又快洇入杯底,仿佛从未存在。木薪诧异地瞧了眼杯子,泪痕渗入杯心,血色透入山水,而一只着色完备、上光妥善的木杯断然不会如此——看来爹的手艺退步了。
第二日木薪被院中嘈杂人声吵醒,推门却被一片白花花的布置晃了眼,十里八村的人挤满正堂,正中悬一“奠”字,其下停一口黑棺,爹在一旁痛哭。
乡邻见到木薪,无不怒目横眉,“小没良心的,你娘死了,你还有脸接着睡?”
“你偷你爹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娘有身孕,你偏气她,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
“死了?”木薪眨了眨眼,眼中一片干涸的清明,“死了也好。”
“薪儿!”爹面容憔悴地唤她,“还不滚上来,给你娘磕头。”
爹的身旁围了许多人,皆劝他孩子小,莫生气。
木薪上前磕头,磕完头便施施然起身,坦然朝外走,引得两旁乡邻纷纷侧目,小声咒骂,木薪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出院子,走出村庄,走至村外的坟地,才觉心上稍轻,一屁股坐在不知谁家的坟头,发起呆来。
“喂!你这小丫头,坐在我家的坟上做什么?”
木薪抬头,“你不是我们村的。”
“不是你们村的,坟地就不能在这里?”男孩大大咧咧倚着墓碑,“你叫什么?”
“木薪,木头的木,木柴的薪。”
男孩在她身旁坐下,“不像个女孩儿,你爹怎么起名的?”
“薪火相传。爹希望木家香火不断,可惜娘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木薪摊开掌心,看着其上纵横的伤口,“所以娘死了。”
男孩吓了一跳,忙从袖中摸出一瓶药膏,小心替她涂上,“幸好我随身带着创伤药,幸好你遇到我,怎么弄得这样惨烈?”
木薪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我偷了爹刻的山水杯,被罚的。”
男孩咋舌,“一个杯子而已,你爹疯了,你也疯了。”
“我不能游历天下,留下个山水杯,这一生也够了。”
男孩用沾了药膏的手捏她的脸,“你一个小丫头,说话跟奶奶一样。”
木薪躲开,顺势将涂满药膏的手按在他脸上,笑道:“哥哥,对不住,薪儿不是故意的。”
“你!”药膏中加了薄荷,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她,“我不过玩笑,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狠!”一边胡乱擦去脸上的药膏,一边扳过她的手,“好容易涂的,又要重新来过。”
木薪瞧着他既狼狈又认真的模样,不由微微弯了唇角。
*须尽欢
娘去世时木薪六岁,爹娶已有身孕的后娘进门时,木薪七岁。奉茶走到堂前,木薪对着妇人乖乖巧巧地唤:“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