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博物馆（1 / 2）

二零一八年的七月末，正午，太阳毒到让人觉得分秒间就要融化在马路上，周隽一走下公交，就被头顶铺下来的阳光刺得眯住了眼睛。他穿了一条工装短裤，裸露着小腿的皮肤，热浪翻滚着烫到他的小腿肚，马路上被太阳烧灼发出烘烤后的热气，带着独特的形容不来的气味。他有些后悔自己没顶个帽子出来，这太阳晒得他头脑发昏。

我应该换个时间来的，反正不该在中午十二点，实在太热，周隽想。

他来参观市里的自然博物馆，那座自然博物馆坐落于市中心，建成快超过一百年，在关于他们市的旅游宣传手册上它总会被提及，但周隽作为本地人还是第一次过来看。

从做下要去参观自然博物馆这个决定开始，周隽一直处在焦虑中。这并非他一时兴起，但他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仍旧陷入了焦虑的困境。

对于周隽来说，这种焦虑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深海恐惧症患者参观自然博物馆可以称作什么？

灾难。

下了公交车站后周隽照着导航说的走，先往左直走一百零八米，再右转向前一百五十五米。这段路在来之前他的脑内就已经复习过无数遍，闭着眼睛能都想出来方向。因为在午后，路边的树木只洒下一小片荫蔽，周隽没有刻意往阴影里走，他能感觉到顺着他的背往下流的汗水，一定蜿蜒出一条细线。他的额头也有些汗湿。

周隽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呼吸却不自觉地紊乱了。这可以解释，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因接近自然博物馆而加重的紧张。

直到进了博物馆的门，他也没能在扑面而来的冷气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冷气也让他想起深海。可能是因为在工作日——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今天来参观的人出奇得少，这勉强给了周隽点安慰，叫他过会儿不至于在很多人面前因为什么狗屁深海恐惧症而丢人。博物馆的大厅中央放了恐龙的骨架，周隽走到楼梯边看指示牌，上面标了每一层可参观的展厅，海洋生物展厅在最顶层。周隽的眼神在那几个字上黏了一会。半晌，他吐了口气，沿着楼梯往上走。

他的神经紧绷着，走过第二层和第三层的时候没有去绕着看一圈的念头。快到第四层的那段楼梯上，周隽抬起头可以看见那个展厅的天花板，是蓝色的，他看不出那是用什么材质拼接起来的，并不透明。那上面有投影效果，显得波光粼粼，就像真的处在水底。

周隽掐了下手指，但没有停下脚步。

他往上走，看着一只蓝鲸在这片仿造的海里露出水面来。

周隽屏住呼吸。

那是展厅中心摆放的蓝鲸模型。

怎么说呢，没人在第一次看到这个模型的时候可以一下子挪开他的眼睛。这个模型实在太大且逼真，周隽敢说这个模型绝对与真实的蓝鲸没有偏差——尽管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蓝鲸，连图片都不敢仔细看看。在这里它是那么的美，巨大的鲸身划出流畅线条腾跃在空气中，似乎下一秒就能挣开架构逃走，用壮观来形容绝对不是在夸张。它的尺寸似乎无法丈量，站在它的面前，人类本人就显得渺小了。

就像那个天花板一样，为了和海洋匹配，墙面也泛着幽深的蓝色。

海洋深处的风景。

这个画面在别人看来一定很美，周隽止不住地想。

他本人却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非常喘不过气。有那么几秒钟，周隽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他就像是被眼前的画面扼住了喉咙，又或者是溺在水中，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周隽不自觉捏紧拳头了，脚被滞固在原地难以挪动一步。他想自己糟糕极了，血液也直冲冲涌到了大脑，难受得他想要呕吐，晕眩也袭击了他。周隽来之前想过，那没什么好吓人的，他十八岁，不是八岁，哪里需要害怕大海和大海里的巨物呢？

但此刻他真真切切看到了它，他意识到了他真的无法面对这个。

他又一次意识到了。

周隽逼迫自己移开眼睛，近乎急躁地走到电梯口，拍下下楼的按钮。这些动作就足够耗尽他的力气，四周没有人，于是他放任自己软弱地蹲到地上，试图缓解一下刚才的环境里带来的不适。他发现刚才在冷气里干掉的后背又有些湿了，胃也有些疼，他想发抖。

周隽蹲了好一会儿，也没能从刚才的窒息感里出来。

“嘿，”有人在他的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好吗？”

周隽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扭头看蹲在他边上的人。那个人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带着点担忧。

周隽想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友好热心的人，不然不会在看到他古怪地蹲在地上的时候跟着他一起蹲下，问他“你还好吗”，而不是选择目不斜视地走开。

可能是周隽的脸色真的太差，对方重复了一遍：“你还好吗？”

周隽调整了一下呼吸，说：“没事。”

“需要我扶你起来吗？”对方又问他。

周隽摇摇头：“不用，谢谢。”

电梯到了。

周隽站起来，旁边的人也跟他一起站起来。他们一起走进电梯里，没有再说话。

周隽没把遇见一个陌生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回家后洗了个澡就躺下睡了，他本来只是打算睡个午觉，但是忘记定上闹钟，一觉睡到了晚上八点，才被孙英哲电话吵醒。

周隽接起来，哑着声音说什么事啊。

孙英哲听出来他刚睡醒的声音，说：“你他妈今天请假就是在家里睡觉啊。”

周隽“嗯”了一声，说：“你有事？”

孙英哲说许芝过生日，出去聚，你来吗。

周隽睡太久，脑袋突突地疼，说，她谁啊我又不认识。

孙英哲说就是朋友，你管她是谁呢，就一块儿出来玩呗。

周隽他们一伙人就是这样，闲得没事，暑假的晚上没事干，三天两头浪在外面，不管认不认识也能扎堆约出去玩，无非是吃饭唱歌酒吧，一溜儿无聊得很。周隽这会儿没那个心情出去瞎浪，可也没特别不想去，就说行吧，去哪儿发给我，等会儿过去。

孙英哲说行，那你一定来啊。

周隽又应了声“嗯”，挂了电话，拖着酸软地身子从床上拔起来。他睡得太久，身体有些飘忽，镜子里脸色也不好，他洗了把脸也没在意，直接出门了。身上的T恤被他睡得皱皱巴巴，也没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