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童景熠坐在学校对面的奶茶店里,烦躁而局促。这家店铺一个月前刚刚装修过,窗明几净,光线通透,补完蜡的实木地板明晃晃地反着光。
太亮了,童景熠默默地想,感觉自己无处遁形。
“喂!”对面的青年出声喊他,“回回神呐,小朋友。”
童景熠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脑袋看过去,脸上充满难以言明的表情。他如今想起自己几天前的头脑发热,牙根痒得打哆嗦,这是招来了一位爹,纯属他活该。从放学开始到现在,半个钟头过去了,这位叫梁桁的学长一口水都没喝,孜孜不倦地向他反复地传输着各类人生道理。
从“年龄小就要好好学习”到“树立正确的人生观、爱情观”,甚至还有“就算谈朋友,也得记得做好安全措施”,等等等等。
童景熠数次开口试图解释,都被梁桁以“你先听我说”、“小孩子要听话”、“放心,我没戴有色眼镜”等理由给强行打断了。他叹了口气,重新垂下脑袋,盯着面前的奶茶杯开始发呆,脊背躬得像虾米。
店铺生意很好,顾客里不乏有他的同学,但多数都是女孩子,偶尔也有男女一起来的,但像童景熠跟梁桁这样俩男的凑一桌喝奶茶的情况,还挺稀奇。各式各样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两人身上。
“所以,”梁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比你大六岁,将来相处到一起,肯定会有代沟的。童……童景熠是吧,好名字,听话,以后别想这事儿了,安心读书。你这回比较幸运,碰着我了,要碰上个渣男,你说怎么办?你们这帮未成年得学会保护自己,别动不动情啊爱的,多幼稚。有这功夫,还不如上街呼朋唤友打打球呢,你说是不是?做什么都比早恋强,你看看哥,哥当年也是个失足少年,后来还不……”
“停停停!”童景熠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烦躁地敲敲桌子,“您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能说完?”
“不……不好意思啊。”梁桁抓了把寸长的头发,就着吸管喝了口奶茶,开口又道:“我真不能答应你,何况我也不喜欢小男孩儿啊。这,就算喜欢,也得等你成年。小弟弟,哥理解你们这个年龄都想追求点不一样的,哥当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童景熠再次打断梁桁,“这只是同学间的一个游戏,开玩笑的,懂么?我不喜欢男的,更不可能喜欢你。给你造成困扰,是我的不对。”他打开书包,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搁在桌上,说:“奶茶我请了,邮件的事你就彻底忘了吧。”
梁桁把钱拢起来,又给他塞回了书包里,“是我提议来这儿的,钱我出。”他拍拍童景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害羞,喜欢男的没什么。”
童景熠怒不可遏地深吸一口气,高声吼:“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吼完,把桌上没喝光的奶茶捞起来,朝梁桁脸上一砸,抓起书包,踹了一脚椅子,涨红着脸走了。
“哎?!你这小孩儿怎么回事啊!”梁桁在众人惊愕的倒吸气声里,稳稳接住奶茶,抹开脸上甜腻的牛奶与仙草,“电视剧看多了吧,电视剧里人家都不泼奶茶,人家泼红酒……”他唠唠叨叨地抽纸巾擦着脸,郁闷而委屈。擦了一阵子后,停下动作,恍然大悟般喊:
“又变成我的错了?我才是受害者!现在的初中生脑子都有毛病!”
已经气冲冲走到门口的童景熠听见这话,抬起来的脚又收了回去,他转过身,跑到梁桁身前,仰起脸皱着眉,目光中蹿着小火苗。
“小弟弟,你想跟我打架啊,你可打不过我。”梁桁乐呵呵地抹开眼皮上挂着的茶色液体。
童景熠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捉紧梁桁的衣领,把他的脑袋往下拽。
梁桁没料到这小男孩手劲还挺大,他哎哎哟哟地抻着脖子喊:“怎么?要跟我接吻啊?周围你学校的人可都看着呐!”
“接吻?我接你妈!!”童景熠卯足劲,照准梁桁的脑壳,仰头用力撞了上去。
“嘭!”
凌晨两点钟,童景熠被这个一言难尽的梦给吓醒了。他睁开眼睛,伸手抹去额上的冷汗。事情明明已经过去了六年多,他仍旧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天的细节,包括梁桁唠叨过的每句话。但要说起当初为什么要响应同学的提议,给人发什么狗屁告白邮件,童景熠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难道大脑热衷于保留更加羞耻的记忆?他想不通。但自从知道表姐婚礼的伴郎是梁桁,童景熠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即便只是随意地走在路上,那段经历也能时不时地蹦跳出来,欢快地挑战他的窘迫底线。
他在黑夜中打了几个哈欠,决定先把这事放下。童景熠四点钟要起床去送亲,再不闭眼,白天恐怕要在婚礼上闹瞌睡。他习惯性拿起手机,胡乱地划了几下,打算锁屏时,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表姐李言来了条消息。
童景熠犹豫几秒,还是打开了。
“景熠,睡了吗?”
童景熠咬了咬下唇,回道:“没呢,姐你也没睡?”
“哈哈,我就知道,姐这不是有点紧张么,毕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大事。”
童景熠抠着屏幕边缘眨眼犯困,没回复。几分钟后,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李言的消息。
“就算姐结婚了,有什么烦恼还是可以跟我说啊,乖小弟,笑一个。”
童景熠看完,居然真的笑了一下,回道:“快睡吧!新娘子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接下来还有一整天的战斗!”
李言很快再次发过来一条:“你也赶紧睡,听话。”
童景熠握着手机坐起来,按开床头灯,他来来回回地翻看着与李言的过往对话,心里渐渐有些发堵。在为数不多还能够被称作“家人”的几个人中,李言是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如今她要结婚了,童景熠自然难过。这并非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情,而是他认为自己又失去了一位家人。表姐要成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妻子了,再过几年,她还会成为别人的母亲,并拥有越来越多的新身份。
总之,她不再是属于童景熠一个人的表姐,也不可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听他聊烦恼,或者拉他出门逛街吃饭。
想到这里,童景熠睡不着了,转而开始考虑起白天的婚礼现场。他不想去送亲,但作为李言关系亲密的表弟,他又认为自己必须要送一送才显得足够重视。如此矛盾地纠结了许久,童景熠已经彻底没了睡意。
待他好不容易依靠自我安慰,暂且放下李言的事情,梁桁的身影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脑袋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音容笑貌,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童景熠揉揉眼角,烦闷地想捶床。
他独自胡思乱想了两个多钟头,手机设定好的闹钟便叮呤咣啷地响了。童景熠头昏脑涨地爬起来,推门走出去。客厅里李言端着饺子碗在吃早饭,身后的化妆师正帮忙挽发髻。
“要吃饱。”童景熠拧着脑袋嘱咐。
李言笑着道:“用你说?洗脸刷牙没?”她指指厨房,“你姨还在煮,趁着你姐夫他们还没到,赶紧吃两口。”
童景熠睡眼惺忪地点点头:“知道了。”
等他晃荡进厨房,化妆师小声跟李言道:“你表弟看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挺可爱的。”
李言咽下一口饺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童景熠的背影,没说什么。
按照童景熠在寒假里的生物钟,这个时间他是绝对吃不下早饭的,何况他对表姐结婚又抱着十分抗拒的态度,因此饺子不过吃了几个就撂下筷子再也没动过。
五点多钟,新郎那边的车队总算到了,童景熠跟伴娘一起匆匆忙忙地扯着李言的婚纱,把人送上了车。他虽然要跟车送亲,却不能跟李言乘坐同一辆,童景熠望着缓缓驶上大路的婚车,心里头边难过,边琢磨怎么没见着梁桁。
甚至暗自孩子气地盼望着,梁桁在婚礼现场最好也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个愿望必然不会实现,待他随着十几辆车子一路绕过大半个城市,总算抵达新郎家时,梁桁恰好出现在了车门外。童景熠不知道梁桁在忙些什么,只看得见他脸上堆着笑,活像个上门搞诈骗推销的。
童景熠心里想的什么,竟然不自觉地就对着车窗说了出来。好巧不巧,还让梁桁从车窗打开的缝隙里听见了。
“说谁搞诈骗呐,小朋友。”梁桁笑眯眯地转过身,低头凑到窗户前,“好多年不见面了,你怎么没变样?”
童景熠用车门把梁桁拨到旁边,捋顺自己身上的小风衣,利利索索地走下车,阴恻恻瞅了梁桁一眼,说:“好多年不见面了,你怎么还玩儿伪善那一套?”
梁桁缩头缩脑地搓搓手,哈出一口白气,无辜道:“我怎么就伪善了?你可不要冤枉我。”
童景熠冷冷嗤笑一声:“那应该叫什么?博爱?圣人?真恶心。”
梁桁无奈地摇摇头:“我刚才的确说错话了。”
童景熠歪头:“这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梁桁晃晃手指,对童景熠道:“错大发了,我不应该说你没变样,你分明是性情大变啊,这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朋友么?损起人来都不带磕巴的。”
童景熠:“所以呢?”
梁桁摊开手:“什么所以?”
童景熠:“你又想开课说教么?恐怕没时间,今天可不是你的主场。”
梁桁无所谓地笑了笑,抬起手来推了把童景熠的脑袋。
“你干什么?!”童景熠捋着被弄乱的头发吼。
“嘘———”梁桁并起两指放在唇边,跟逗孩子似的微微一弯腰。
童景熠懒得理他,没好气道:“你不是伴郎么,应该很忙吧,在大门口围观人家放鞭炮?”
“就走个形式。”梁桁摸了摸裤子口袋,没摸到烟,有些失望地啧了一声,拿胳膊肘捣捣童景熠道:“有么?给哥来一根。”
童景熠瞥了梁桁一眼,抬脚走进了新郎家的院子。作为表姐的娘家人,他也没有什么任务要做了,两家的婚礼习惯都比较简单,唯一需要拐个弯的,就是在去酒店办仪式之前,要先在新郎家里敬茶拜天地。李言找的这位老公,家里条件不错,新房买了栋小三层的别墅,院子有一些面积。童景熠进去大门后,远远看着挤满人的客厅,一脑门子官司,就呆院子里没跟进去凑热闹。
他虽然已经二十岁了,但是自初中开始到现在,跟亲戚之间的往来年年变少,如今已经到了看见对方只觉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地步。
过往的人进进出出,他看来看去,没见着自己的父母,心里不由得略略有些失望。
梁桁西装笔挺,叼着根烟再次路过,胸前的伴郎丝带歪歪斜斜。他摇晃着手中一支残缺花瓣的玫瑰说:“他们那边差不多快完事儿了,你还有没有别的安排?没有的话,坐我的车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