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亢龙有悔（1 / 2）
虫鸣声声。
静谧祥和的夜晚，身材高大褐色肌肤的银发男人窸窸窣窣的钻过灌木丛，就借着皎洁光亮的月色看到了那个侧身背对着他，孤孤单单的倚坐在树下的金色身影。
“请问，你还好吗？”
“……啊，是你啊，屠龙小哥。”
闻声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有着蜜色肌肤被浅银月光镀上了一层柔和光晕的年轻将军冲他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亲和干净，丝毫看不出他不久前的失态。
他神情自然的背靠树干，单腿屈膝立起，另一条腿盘着，一只手臂随意的搭在立起都膝盖上，看起来轻松而惬意。
“我没事啊，好的很呢。那个……是Master担心我特意叫你过来的吗？还是因为不信任我……如果是前一条原因，其实不用管我，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而已……你回去让Master早点休息吧，等一会儿我就会回去的。如果是后一种的话，你大可放心。我没想过要真的杀了他，我只是……——”
“算了，你想怎么样都好。”他低头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树上疲惫的闭了闭眼，头冠上的两束尾羽被压得变形，“我不会逃走的。”
“不，这不是Master的授令。虽然我确实认为你的做法欠妥。”有着温和朗润的成熟声线的屠龙者摇了摇头，顿了顿后背着自己的大剑走了过去，表情谦和而严谨，碧色的双瞳深邃而专注，“你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欸？”
“不，知道的。之前你和法夫纳对抗时不是已经喊出来了吗？齐格飞对吧？一听到你的名字，那头傻不拉几的肉翅大蜥蜴都已经吓得半死了呢。”
“嘛，虽说由于缺乏常识的原因……我还是不知道你关于你的具体事迹什么的，还真是不好意思。不过那也无所谓吧？反正只要知道你是个正义的骑士就足够了。”
咧嘴笑了笑，小黑抬头看了看面前高大的剑之骑士，没想到对方若有所思的平静的看了看他，然后挨着自己，放下剑直接盘腿坐了下来。
“怎么了？”
“……这个，”褐色肌肤的英俊骑士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口上在夜色中莹莹发亮的刻纹，转头看着旁边的金色英灵表情认真诚恳的解释道，“这其实是因为我沐浴龙血之后又饮下了龙血、导致自己的心脏变异后自动生成的东西。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这样啊……原来你沐浴了龙血啊，怪说不得你身上有龙种的气息。”
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靠着树干的小黑微微立起身来，摸着下巴凑过去仔细打量着对方胸口莹莹发光的刻纹。
“是的，”点了点头，知道对方近视的屠龙者并没有阻止金色英灵凑过来的行为，而是继续很坦然的解释道，“所以我和你一样，都拥有不死之身。只是我的不死之身并非是牢不可破的，在沐浴龙血时有一片树叶沾到了我的背后……那就是我的弱点。”
“唔，那也太倒霉了。哪来的破树叶呀，非要在关键的时刻飘下来。是我的话绝对要返回去把那颗长树叶的树给砍掉，砍到它再也长不出来为止。”
看够了的金色英灵闻言抬起头来对上了屠龙者深邃碧色的双眸，如此善意的抱怨打趣道，然后笑眯眯的坐了回去。
“……话虽如此，但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多亏了有那片树叶存在。因为如果当初全身都沐浴了龙血的话，恐怕会堕落成邪龙的吧。”
微微愣了愣，因为对方开的玩笑唇角不自觉的稍稍上扬了几分，但屠龙者紧接着语气还是有些沉重复杂的感慨道，低下了头。
“噗、哈哈哈哈哈……”
但闻言眼前的金色英灵却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怎么说呢？虽然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啊，我觉得没有让你堕落成邪龙的真正的原因，不只是由于这片树叶、更应该是因为你那颗即便是因饮下龙血而变异，却依旧刚正不阿、未曾遗失过的人类之心吧。”
好不容易收住了自己的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的年轻将军平静下来，真心实意的如是说道，然后撑着树干缓缓站起了身来。
“怎么能把那能够对抗如此庞大而邪恶的诅咒的强大力量，就简单的归结寄托于一片小小的树叶的作用之上呢？它在你身上占的地方，恐怕就比一个手掌大不了多少。对于浑身上下都沐浴了龙血的你来说，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捻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打量着的小黑转过身将它举给坐在地上的骑士看，接着单手叉腰随手一扔，任由它轻飘飘的飘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果然很了不起呢，齐格飞。这样奇妙的状况，也让我想起了练习写高考作文时经常用的一句话。”
“写、…写作文？”
“嗯，没错，就是写作文。我的记忆很模糊，也很混乱。似乎除了身为英灵的我本身的记忆以外，我还拥有被我附身的人类的记忆。被我附身的这个人，应该还只是个高中生来着。”
“尼采曾经这样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重新盘腿坐在了骑士的面前，把随手扔地上的树叶再捡起来捻住叶茎缓缓旋转，小黑一手撑着下巴，一边歪头看着手里的树叶。
“同样的，欲啖腥杀必先染腥杀。想要打倒怪物，就不得不变成‘怪物’。那么，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我想，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的心吧。”
“内心懦弱的人，哪怕只沾到一点点污染也会被轻而易举的吞噬，更不要说浑身沐血；内心强大的人，无论背负了多么可怕的诅咒、承担了多么悲惨而沉重的命运……也绝不会认输妥协，哪怕早已知晓最终等待着自己的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猛的收紧手指，捏碎了树叶。然后重新张开，任凭被揉碎的碎片散落开去。沾染了树汁的金色护甲闪闪发光。
“所以，即便是真的堕落成恶龙也无所谓，就算被世人误会是邪恶的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自己心中尚存正义，你仍旧就是‘齐格飞’，而不是法夫纳那样的‘怪物’。”
“因此，请你记住，你之所以能够成为英雄、你之所以此时此刻能够站在这里——这绝非侥幸。”
金色的英灵睁开了自己猩红的左眼，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骑士。
“而是……你确确实实有这样的资格。”
万籁俱寂。
除了此起彼伏的虫鸣以外，还有微风穿过树丛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这样毋庸置疑、错愕悸动般的沉默片刻后，金色的英灵忽然又恢复了之前大大咧咧的样子，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对面骑士的胸口，一副羡慕不已无比遗憾的样子：
“我就说为什么会觉得你胸口上闪闪发光的纹身特别的好看，原来它也算是你心脏的一部分啊……虽说也是龙血带来的特效。”
“这就麻烦了，虽然我也很想要……总不可能把你的心脏给夺走。”
他砸了咂嘴，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
“果然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我还是放弃了吧。”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等等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拖着黑披风的金色英灵走到一边背对着屠龙者扶着树，褪去手部护甲埋下头，开始极不雅观的用手…抠了一下喉咙眼儿开始催吐，“……呕、咳咳……”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看，锵锵～”面对着身为老实人的齐格飞一头雾水赶忙站起身来担忧的询问，他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手上就多了一个莹莹发光的金红相间晶莹剔透、大概和鹌鹑蛋大小差不多的夜明珠一样的漂亮玩意儿。他将它用两根手指捻住举给对方看，唯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颗璀璨夺目的宝珠上面隐隐约约沾染了一层不可描述的透明液体，越发的显得湿润色气，“怎么样？很漂亮吧？这是我的龙珠哦！”
“这个是……？”
“简单点说，就是东方龙族的精华所在啦。你是沐浴了龙血才获得不死之身的吧？这个呢，和西方龙的血液有异曲同工之妙，得到龙珠的人，只要吃下龙珠，就能获得龙的力量，蜕变成新的龙。”
“？！难道这就是……！”
“没错，这就是我的不死之身的源泉。”不拘小节的扯过自己的披风擦了擦嘴，小黑的表情看起来得意洋洋，“我的不死之身和你的一样，也不是绝对没有弱点的。倘若是直接销毁掉我的龙珠、或是在龙珠离体的时候受到致命伤，我就死定了。”
“……”
“那个，虽然现在这个上面全部都是我的口水……不过我用披风擦一擦应该就好了。我的口水也算是货真价实的龙涎嘛，应、应该不算什么秽物……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借你看看哟，这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珍宝！不知道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啊，不用了。”
“欸……果然还是很嫌弃吗？”
小黑沮丧的把做出递给对方动作的手臂收了回来，受伤的唯唯诺诺的低头用披风再擦了擦上面的口水。
“不，我并没有这种意思。”褐肤银发碧瞳的骑士哭笑不得的说道，原本认真肃穆的表情却不由自主的柔和了许多，“只是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为什么要特地告诉我呢？”
“咦？”金色的英灵抬起头来，露出了茫然惊奇的表情，“难道不是你先自报家门的吗？”
“……原来如此、……吗。”
“正是如此。”抑扬顿挫的说着这样的话，金色的英灵呲牙一笑，“——正所谓礼尚往来嘛。”
“嘛，既然你不稀罕我的龙珠，那我就把它重新吞下去了哦。”
“啊…嗯，请便吧。”点了点头，齐格飞沉稳淡定的看着小黑脖子一仰就把珠子重新吞了下去，顿了顿后才继续恳切的说道，“事实上，你其实用不着这么做……我的弱点，应该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哇啊，真的假的？！你原来这么有名吗？！名满天下？！”
“那个，没想到竟然怠慢了你这样的名人真是不好意思，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这也实属无奈嘛。”
“……不、我也并没有这个意思……”被小黑故意歪曲语意的夸张反应给噎了一下，齐格飞愣了愣无可奈何的说道，唇边却隐约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只是确实是没有必要……”
“怎么能这么说呢？”
“至少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啊，我可不想白占人便宜。”
“……这样么？”抬起头，在夜色中用自己深邃的碧色双瞳看了看面前对自己站着的年轻将军，这位脾气谦逊沉稳的骑士似乎对金色英灵对自己表现出的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好感感到有些无措，“抱歉，请问你、——”
“嗯？怎么了？”
“不，……没什么。”
“别这么拘束嘛，齐格飞。想问什么就问好了，如果是你的话，我会破例认真老实的回答的哟。”
“为什么呢？”斟酌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这样疑惑而认真的问道，“我们并没有相处多久，你就已经如此信任我吗？”
“不，说是信任你不如说是信任自己的眼光吧。”
而对此，小黑给出的回答却很意外。高大英俊的金色英灵单手叉腰，理所当然的冲屠龙者摊了摊手。
“西方的邪龙好像挺喜欢财宝的？你打倒的那头也是么？”
“啊，算是吧。”
“这就对了。看在你来关心我的份儿上，偷偷告诉你一个人好了。龙啊，都是喜欢闪闪发光的珍宝的。东方的龙也不例外，只是相对于西方到处烧杀抢掠的邪龙来说，被称为神的我们，更喜欢让人类心甘情愿的把宝物送上来。这种方式更温柔，也很公平。”
“只是我就比较倒霉了。不知道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作为龙来说，我对珍宝的要求都太过挑剔了，当然也可以说眼光独到或是贪得无厌啦，都是一个意思。所以，想要的东西太多并且通常都‘珍贵’得离谱，因此没有哪一件是能确实拿到手的……就像你的心脏、还有Master的气运一样。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远远的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而你能被我这样眼光挑剔的龙给看上，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哦。”
边说边往前走，最后驻足在席地而坐的骑士跟前，笑嘻嘻的弯腰俯身凑上前去，眯了眯眼。
“当然，也很幸运。因为我大概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属于自己的宝藏的龙了。”
“好了，你差不多该回去了吧，齐格飞？”小黑立起身体冲坐在地上的骑士亮出手掌，一副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意思，“如果，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的话。”
“你还是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么？”
骑士并未拒接他的好意，伸手搭上了他的手掌，顺势站起身来。
“……啊。”将对方拉起来后就放开了手，金色的英灵与其对视，平静的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明白了。擅自跟过来打扰你了，十分抱歉。”
而对此，齐格飞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转身就打算离开。
但等他才走出了没有多远时，他忽然又听见了后面传来的呼唤。
“齐格飞！”
“如果……我是说如果……”年轻将军那略微拔高的低沉声音显得有些发紧，紧接着却迅速低迷微弱下来，颠三倒四含糊其辞、变得有些勉强，“如果我是Ma……、不，还…还是算了吧……你回去好了，路上小心，我很强……所以，不用管我。”
闻言，他脚下一顿。然后侧跨一步一下子转了回去。
夜幕中金色的英灵正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孤零零的低着头坐在树下，残破的披风耷拉着，显得有些颓败。
他沉默犹豫了一下，最后重新走上前去，放下剑再次挨着对方轻轻坐了下来。
“齐格飞？”
“我听说，你也拥有和Master一样的令咒对吗？”
“呃？……嗯。”
“也就是说，你其实也有能力进行英灵召唤、并与之签订契约，对么？”
“……”
“那、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你拥有那么强大的魔力，倘若再召唤出属于自己的从者，对迦勒底来说应该会成为一大助力吧？他们没理由会阻止你这样做，但你却放弃了这样的机会或者说砝码。”
“毫无疑问，你是有资格成为Master的。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反而非要为此与自己的同伴针锋相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将自己放在敌对的位置……你明明并不想伤害其他人。”
之前曾经在假寐中听到了自称是Ruler的金色英灵所说的话的骑士转过头看着他如此认真疑惑的询问到，面对着年轻将军的沉默不语，耐心的等待着。
“……你觉得什么才算是忠诚呢？齐格飞？”
“嗯？”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也是被称赞为忠义两全的——很难以置信吧？”过了好一会儿，小黑才重新开了口这样缓缓的说道，却并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的盯着前面虫鸣阵阵的森林出神，自嘲的语气依旧温和轻松，只是略显黯淡，“当时的我啊，一心一意、呕心沥血的想要去辅佐自己所认定的君主，但最后他们都背叛了我、……抛弃了我。”
“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没用了。成就了霸业的他们不在需要我，反而开始忌讳我功高盖主、想要除之而后快。”
“这就算了。他是君，我是臣。既然他想要我消失，我就消失，我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只是……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我是王就好了。如果我是王——我一定不会这样做。”
“我曾经问过一位圣明的王，为什么他们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对我。是因为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吗？是我还不够强吗？是我还不够尽心尽力吗？是我还不够忠诚吗？还是说……还不够正确呢？”
“‘不’，他说，‘怀璧其罪。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太过锋利而难以驾驭。你的悲剧，乃是为君之人的无能所致。’”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夜色渐深，语气平和的讲述着自己故事，有着猩红左眼的将军声音轻缓，“既然如此，那我成为王不就行了吗？”
“没错，既然没人能驾驭我，那我只要超越那些所谓的王自己成为王就行了。这样一来，就能摆脱这宿命、还能去拯救其他像我一样的人了。”
“但同时，我也害怕会让他们失望。就像当初那些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让我感到无望的君主一样……所以还必须更强才行。强到无人可敌、强到能够超越所有的王，只有这样，才配拥有他人的忠诚。”
“但那是不可能的。”低低的苦笑了一声，他垂下头闭了闭眼，“我…注定无法成为最优秀的王，因为我连最起码的成为王的资格都没有。”
一直以来身份神秘的金色英灵，终于第一次对其他人讲出了自己的身世。
“作为皇子的我，是庶子，齐格飞。”
“我没有继承你们所说的王位——也就是皇位的权力……生来就没有。”
“就和身为从者的你们一样身不由己。被谁召唤出来，就必须得听命于对方一样，我一生下来，就只能为宗室任劳任怨的奉献出自己的忠诚。”
“那样的忠诚……对我来说，是十分廉价且十分反感的。不、……不如直说我嫉妒着那些与生俱来就可以无偿获得他人忠诚的‘王’，厌恶着自己一出生就被强加于身、必须向某个特定的人履行的‘忠诚’好了……我也信不过这样的忠诚。比起高洁的品德来说，这更像是某种卑劣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