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还巢(四)(1 / 2)
死里逃生,患难相见,两人相拥而泣一场。程光普替穆居易剜出了箭镞,用溪水清洗一番,又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包扎了伤口。
“穆兄,你是太原人,你知道潞州怎么走吧?”
“潞州?——程兄,你莫不是要问行军总管李靖?”
“——也只有到潞州,才得保全了。”
穆居易听到此话,为他高兴:“程兄,你现在不再心存死志了?”
话一出口,他顿时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这话说的,难道人家就该一心求死吗?穆居易急忙抬眼觑程光普的神色,只见他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
“总归是……活着,还有一丝希望啊。”
程光普抬头环顾四周,只见草木萋萋,山川苍莽,前不见村,后不见城,又不见各大道。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汾阳在哪里?”
“在北边。”
程光普闻言,攀藤牵葛,一面往高处爬去,一面伸着脖子极目北眺。
穆居易一瘸一拐追了几步,喊道:“程兄,汾阳还远着呢!”
程光普不动了。他扶着树干,缓缓转过身来,已是珠泪盈眶。
“程兄,你不必忧愁,我们还有秦王呢——以前好几次都是如此,别人打败了,秦王出战就准能赢……”
“那是两回事。”程光普颔首,盯着地上的草芥,“不管是谁出战,打来打去总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打——如此打法,能救回我的家人吗?能夺回我的家乡吗?”
穆居易怔了,他倒是从未想过这桩事。
“况且……”程光普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现在是如此,将来太子即位,又怎样呢?——我又听说,当年朝廷割丰州,也是太子的主意。去年要迁都,是秦王谏止,将来太子成了天子,再要迁都,秦王还能谏止吗?倘若当真连长安都不要了,我那玉娘贤妻……那时,我也只好战死沙场了。”
“程兄……”穆居易脸白了,“不会……不会这样的吧?”
“谁知道呢?”程光普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只求能把玉娘接回来……往后,无论会有怎样的动荡,我们夫妻生死与共,再也不要分开……”
说罢,程光普颓然垂下手来,神色格外黯淡,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希望十分渺茫。
程光普倒是想去潞州,觉得到了那里或许还有用武之地,可是穆居易真不认识那边的路,又没个向导,再加上战况不明,只得往南边的蒲州去,再设法回关中。村中又无人,大道恐过兵,程光普和穆居易彼此搀扶着,一路上都在山林里艰难跋涉。白天斩荆棘,分草木,躲蛇虺,扑虫豸,到晚来点起一堆篝火,听着瑟瑟秋风吹送来野兽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万幸的是秋意未深,尚能采果、捕兔、摸鱼充饥,不至于饿死在路上。
穿介休,过灵石,离霍邑,入洪洞,渐渐能看得见炊烟了,两人这才略放宽心,到村里求留宿——乱世里谁都活得不容易,村民们看见这两个可怜人,多半是愿意伸出援手的,只是他们自己也是啼饥号寒,又拿什么招待客人?不过是匀些铺草,给个安稳睡觉的地方,添两双箸,一同吃些藿羹粟饭而已。有一户人家穷得连锅都揭不开,那老丈竟把自己的拐棍儿给了穆居易:
“拿着吧,拿着吧,你受伤了,拄着这个,三条腿且比两条腿好些!”[1]
离开了洪洞县境,继续往南行。虽说现在敢上大道了,可是所谓的大道也多已失修,客旅稀少,路上长满荒草,山洪过境,道路便被冲毁。道旁甚至还能看到森森白骨,野草就从骷髅眼眶里长出来——也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倒毙在这里,落得暴尸荒野,无人掩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此情此景,谁见了不伤心?[2]
“程兄,我要是……撑不住了,你能给我挖个坑埋了吗?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我家住在栎阳城北,你一打听穆良就找到了,求你到我家中报个信,我在地下也感你的恩……”
“不许胡说,你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可是穆居易心里很清楚,程光普对自己的未来都没什么信心,又怎么会真心觉得他穆居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过是为宽他的心罢了!
这一天日已西斜,道路两旁林影憧憧,寒气氤氲。程光普和穆居易正走间,忽然一阵阴风乍起,残枝败叶沙沙作响,叫人毛骨悚然。两人顿觉不妙,正自惊疑间,忽听一声虎啸,地动山摇,不觉遍体觳觫。
仓啷啷一声,程光普拔出钢刀。然而,一声弦震,比他拔刀更快。
噗地一声,箭镞没入血肉,从另一头穿出,带起一簇血雾。猛虎轰然倒下,压断了几丛灌木与荆棘。
“这个畜生,你来了它就跑,你走了它又出来伤人——今天该着它撞在我手里!”
马蹄声响,几名骑士出现在林荫之下。看他们的服饰,是自己人无疑——程光普长舒了一口气。
穆居易一看到为首那个挽弓的,一下子怔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撇了拐棍儿,扑通一声仆倒在地,一声哭嚎,竟如婴儿望见了父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