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2)
如同阴沉的夜空霍然被捅出个窟窿,向境之原先哆嗦不止,冷汗淌遍全身,实在难以支撑,便埋首在怀里小孩的心口,拿嘴唇似有若无地贴着,仿佛能透过层层阻碍,真正吻在那颗鲜血淋漓的活物上。又或许是他的畏惧表现得太过明显,后脑还得来一只手轻柔的抚慰,而一当他被窟窿惊吓得暂停惧怕,那手便挪开——向迩藏在黑暗,脸上长满眼睫覆盖的斑,他轻声问:“你为什麽爱我?因为我年轻,还是因为我被你一手养大,或者说,你像沈士明那样,自作多情地把我幻想成你期盼的形象,然后说你爱我,其实是爱你自己的幻想?”
向境之喘息一声,攒足气力,以右手撑在他耳边,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悬空,距离他无神呆滞的双眼仅仅几公分,嘶哑道:“都不是。”
“那是因为什麽?”
向境之吞咽:“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向迩突然笑一声:“你想说,你捡到我,现在想要我,整个过程是你在玩养成游戏?”
“不是。”
“那到底因为什麽?!你为什麽不说,你为什麽不能跟我说实话?!”向迩忽然蹬了一记双腿,大声吼叫道。
漆黑寂然的狭窄空间因他一句爆发而陷入更深的沉默,向境之右手撑得麻木,原先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无意一抬,发现那双眼底蓄了亮光,他真像被人当胸刺上一刀,疼得眼前一黑,继而怔忪难安。
向迩小时候是很爱哭的,但长大以后便很少再有,一是他怕爸爸担心,二是认为自己不该再像幼时那样软弱,他该是一个勇敢的小男子汉,摔倒不该流泪,失败不该懊悔,即便在今晚,他也不认为自己会红眼。可奇怪的是身体在这一秒不受他控制,例如贴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揪得床单揉成一团,他一双眼眶也涨满热气。他实在害怕,前一秒骑上爸爸腰腹的勇气顺着那声结论轰然溜走,他开始怀疑自己今晚所作所为的合理性。我在做什麽?他问自己,我想做什麽?我该做什麽?最后他想,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他到底望不见光,不知道自己现在慌张又委屈的神情可怜极了,更不知道自己在爸爸眼里始终是离不得巢的雏鸟。向境之多爱他,根本无法忍受他遭受一丝一毫的痛楚,何况那痛楚的施与方是自己。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幼小得像颗种子,软得好像吹一口气就会化掉,我不敢碰你,更不敢抱你,你叔叔以为我是胸有成竹,很冷静,事实上,背地里我一直在发抖,我怕我眨一眨眼,你就消失了,得到你这件事只是一场美梦,是我在低谷陷得太久,平白造出个小幼苗来,所以我不敢眨眼,动也不敢动。后来我想,如果真是梦,你总是要走的,走了就走了,早些走总比留了一会儿,叫我对你生出感情了,再发现你是假的要好许多,可是,可是你没走,”向境之非哭非笑,轻声接道,“你没走,你居然没走,你居然是真的。后来,你长大了,你成长得很好,很健康,也很独立,我第一次当父亲,不知道该怎麽像书上说的那样,为你的未来立榜样,我实在没有什麽可以教你,你也不需要我教,你好聪明,一点就会,又对世界那麽好奇,那麽善良。到十三岁,你遇到第一个你真正喜欢的女孩儿,我为你高兴,你的情窦初开来得顺理成章,这是你在逐渐成长的标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快乐,你也确实因为那个女孩儿,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情绪——”
“那你对我也有这种情绪吗?”向迩问。
向境之被迫停顿好一阵,尔后疲惫道:“你想听我回答什麽?说我爱你,我以男人的身份爱你,我仰慕你,想要占有你,从始至终,我想做的从来不仅是你的父亲,我想得到你,我一直都爱你……你想听我说这些?”
“……没有吗?”
趁着微弱的户外光,向境之紧盯他涣散的双眼,霎时,他尝到一股腥甜,以舌头抵住上颚才明白是自己口腔出了血。手臂骤然脱力,他倒向一旁,同时道:“是,我承认,我都承认。”
那麽我该高兴的,向迩心想,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回答,我期盼它期盼了那样久,结果又是我压注的那个,那麽我该是很高兴的。
可是,“你怎麽可以爱我呢。”他悄悄地问。
向境之笑起来,举起麻痹的右手臂挡住眼睛:“我为什麽不能爱你?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我除了爱你,还能做什麽?”
“你只是我的父亲。”
“我是,但我不想只做你的父亲。”
“这太荒谬了。”
“只要是人想做的,就没有荒谬一说。”
“可你是我爸爸!”向迩大喊道,他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像滚又像爬地逃离他,明明是红着眼睛的可怜模样,神情却郑重得像在谈判,“我尊重你,敬爱你,从来都是。那麽你为什麽要爱我?你为什麽会爱我?”
“……”
“你把一切都打破了!你要我怎麽面对你,我要怎麽面对一个想跟我上床的父亲?!”
“不要胡说!”向境之喝道,他嘴唇发抖,额发搭在眼前,将他原本能够窥见情绪的上半张脸拢进灰暗,“你不能这麽说,我从来没想过,我怎麽敢碰你,我不敢碰你,你那麽干净……我只是爱你而已。”
“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吗?”向迩眼角有痛感,他抬起袖子拼命擦拭,四指藏在袖口不敢探头,他擦得太用力,放下手后眼睛通红,“我原来有一个朋友,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朋友,可直到几个月前,我才知道我在他那儿是一个工具,是他拿来幻想的工具,我觉得恶心,非常恶心。”
向境之听懂了:“你不能拿我这麽比较。”
“有什麽不同呢,对我来说,你们没有区别,”向迩想到沈士明之前对自己的指控,他指责他的愚笨和刨根问底,向迩起先不以为然,现如今想来,他说得到底没错,他确实不该刨根问底,“那麽以后,我们应该怎麽办?”
“应该怎麽办,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互相捂住耳朵当什麽都不记得,这是你要的结果?”向境之说,“如果你想这样,可以。”
最后一次对峙消耗向迩太多气力,他回房后睡得晕沉,再睁眼时察觉眼皮滚烫,如同压着一块重物,非得尝试许久,勉强看清周边景物。床头摆着便签,向境之说有事外出,早餐和午餐已经备好,要他醒了先吃一些垫肚,便签落款圈走一个没有写完的“爸”字,最终空白着,无留信人。
向迩胃口不佳,吃了一点儿又上楼休息,之后也极力避免下楼会撞见人的可能性,活动范围只在房间和工作间。向境之从他的举止中意会了他的态度,便不去打扰,父子俩缄默中竭力维持着某点平衡,给彼此一个简短的缓冲期。
但这缓冲器只持续至第二天上午,向境之将要离开。这趟回来,他带的行李很少,要走了,也仅仅捎走一具身体。他离开当时,向迩趴在窗边吹风,两颊冻得微微红,听见引擎声,动了一动,目光下垂,和楼底仰视的人遥遥对视。没有人说话,三分钟后,向境之就走了。
下午光景,向迩换衣出门,因他改签了机票,由十五号提前至八号,原本一趟约好的画展恰巧赶上空档,赶在回校前,他总是要去的。
走过楚家,整座房子静悄悄,他回想好一阵才想起是楚太太的一位朋友办二婚宴席,是关系亲密的朋友,自然举家前往,楚阔还在离开前特意赶来见了他一面,刚巧碰上向境之独自在一楼看书的场景。他略带好奇,但看向境之摘掉眼镜朝自己问好又有些慌忙,跑上楼见向迩背对着在作画,只是随口一问,没想戳中要害,一句就让向迩的动作表情皆停。
他问:“你们连父子也做不成了?”
自己回答了哪些,向迩回忆,总有些雾里看花的迷蒙感,捉不住,摸不着,大概是灵魂出了窍,他嘴巴在动,心却飘空了,吊在二楼房顶,冷笑着看他说些无关紧要的瞎话。
楚阔又说:“看样子,你还是不能接受。你是不能接受他作为爱慕你的人,还是你爸爸?换句话说,如果向境之不是你爸爸,他只是向境之,你会接受他吗?”
“这种假设没有必要。”
“你错了,这当然有必要,这可能还是解决你困扰的关键。”
“两者我都不接受。”
“你不爱他?”
“作为孩子,我敬爱他。另一种身份,我没办法想象。”
楚阔叹一口气:“可现在你们只有这两种结果,一做父子,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所有都是凭空造出来的梦,你们继续父慈子孝,做一对这世界上最特殊,也最平凡的父子;二呢,你回应他,无论你是从什麽角度出发而接受他,结果就是你和他在一起,以情人的身份,可这也代表你们持续二十年的相处方式会被彻底打破,甚至你们还会面临非常繁杂的社会关系。事态很明朗了,该是你下决断的时候。”
“我没办法选择。”
“因为害怕?”
向迩反问:“我害怕什麽?”
“害怕接受一段新关系。这本来不该是你承受的,在你的设想里,你会和你爸爸以父子的身份相处一辈子,无论在什麽时候,你和你爸爸一样亲密,就这样,很简单。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父亲”竟然在有一天想做你的情人,”言至此,楚阔耸肩,“当然了,换做是我,我也会觉得很可怕。”
是了,在因旁观而更冷静的楚阔面前,向迩无话可说。
这次画展主题为“线”,作品风格以简约为主,向迩逛了近一半,渐渐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但出于对画展主办方的尊重,仍走完全场,只是花费时间比平日逛展足足缩短一倍。最后,他在一幅对称构图的作品前转身,一眼便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周乐意。
上次相见还是两个月前,她主动邀请楚阔和他去大排档吃夜宵,三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晚上,背对着挥手分别,再见已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