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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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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到半夜,医院这地方仍是人满为患。楚阔在窗边趴了一会儿,瞧着楼下急救车来往两趟,无聊得两眼发直,嘴巴空落落的,偶尔张一张吐出个泡泡,其实是嘴痒,总想说点话。刚巧背后有两根没人气的僵木头,他开始还试着找点话题唠唠,奈何对方实在态度冷冰冰又为人呆板,口风也严密得探不出究竟,他第三次被一阵漫长的沉默击倒,最终放弃,只得接着发呆。

他之前从病房出来,没想自己这一退得等上约莫四十分钟,期间周乐意传来两条简讯,她隔着玻璃窗照了张沈士明带着氧气罩昏迷的照片,附上一句:医生说他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切掉半个胃。楚阔看这简讯半天,始终没从字里行间瞥见她真正的立场,说她摇摆,她从没有明确表示,甚至隐隐中总在偏袒向迩,对沈士明更是没好气,但要说她态度明朗,现下这种情况,她却仍旧选择留在沈士明那边。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大概女人的心思就是那麽难猜。

后来周乐意又在朋友圈上传一张夜宵照片,清一色的重口味,看得楚阔连吞口水。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在自助贩售机买了两瓶运动型饮料,咕噜咕噜干掉一半,见屋里还没动静,又跑楼下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吃完小半个,病房门总算开了,惊得他一口卡在食道,照胸口闷声猛拍几下才喘过气。

陈冬青拽着大衣衣领小心关门,一转身便见对面椅子上坐着个大眼睛的男孩儿,他笑笑打招呼道:“你好,我是陈冬青,你是耳朵的朋友吧,姓楚是不是,我听说过你。”

楚阔受宠若惊,沾了丁点奶酪的右手猛揩衣服:“我我我也听说过您,我们,我们第一次见面,要要握个手吗?”

陈冬青听他结巴,乐得拍拍他后背:“很紧张吗?不用握手了,你和耳朵是朋友,那我也勉强算是个长辈,你随他叫我叔叔就好。”

“哦,叔叔,叔叔好。”

“我听说,耳朵是和一个人发生争执,在他那出了事,然后打急救电话过来的是吗?”

楚阔不清楚他这“听说”来源于哪儿,但他也没空思虑,说到这事他就来气,挺直腰道:“是啊,不是耳朵先动的手,是他那个朋友,不对,他以前的朋友,吃了药兴奋过度,脑袋不太正常,这就伤了人。”

“具体原因呢,你知道吗?”

“原因……”楚阔嘴一张开又立马闭合,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国度,沈士明对向迩的心思是个离经叛道的秘密,至少这秘密是不能对这些长辈随意提起的,它藏匿在真相之下,绕不开,避不了,原因是它,结果也是它,可他偏偏不能说,也轮不到他说,“呃,还是以后让耳朵跟您说吧,我三言两语的说不明白,还是叫他自己解释,更清楚一点。”

“看起来,里头有猫腻。”

楚阔擦擦额头,笑呵呵:“哪能啊。”

顶着小算盘即将暴露的危险,楚阔坐立难安,屁股像生了痱子,好容易挨到陈冬青因工作要先走一步,当即跳起来送人,满脸的迫不及待。陈冬青看在眼里,心里笑这群小年轻思维活络,却藏不住事,一怒一喜尽数摊在面上,只差敲锣打鼓欢送他离开。

楚阔确实欣喜他要走,见那两根僵木头往另一方向去,陈冬青又倏地停步,他一口气瞬间吊至嗓眼,怕他又像之前那样有一堆的话叮嘱,却听他说:“耳朵受伤的事,不用告诉他爸了。”

“啊?”

“我知道你有时候会和他聊天,说说耳朵的情况。”

楚阔脸红:“怎麽被您说的,我像通敌卖国呢。”

陈冬青跟着笑:“没怪你啊。不告诉他爸呢,是耳朵自己的意思,他不想让他爸担心他,我帮他传达一下。”

“好我知道了,叔叔再见。”楚阔手挥得像只雨刷器。

原以为屋里待了那麽久,向迩怎麽说都得是醒着的,可楚阔拉开门一进去,却看他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听听呼吸和心跳,平稳规律,真是睡着了。攒着一肚皮的小话要说,这下没了倾听者,楚阔又得坐着放空,到后来连自己怎麽睡去的都不知道。

一连几天,向迩在医院待了没多久,就被获批可以出院,楚阔跟在医生后面问了又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没问题。医生叫他缠得厌烦:“留院观察结果很正常,小年轻身体好,康复起来快,这很好理解的嘛。”

“可他不是脑震荡吗,这麽几天就好了?他前不久还头晕呢,要不要在检查一下?”

“那你去问问你朋友,他还晕不晕。”

楚阔扭头,向迩靠在病房门前,见他看来还耸一耸肩,哪有前些天那股萎靡劲,活脱脱又是一只神采奕奕的小野兔子。

回家路上,楚阔起先还担心向迩只是假正常,过后突发奇想要吃话梅,指挥他在暗格里瞎摸一通,结果话梅是没找着,倒是翻出一张烫金名片,上面明晃晃写着“陈冬青”,背面似乎还有手写笔迹。向迩刚看一眼,那名片就被楚阔迅速夺走,卷一卷塞进自己大衣口袋,朝后座努嘴,示意话梅应该在那儿。

向迩根本不听:“他怎麽给你名片?”

“我们那晚在医院碰上,他给我张名片,方便以后联系嘛,说不准以后还能凭着这东西,去他公司逛逛,那麽多漂亮小伙呢,你说是吧。”

“我随便问问,你紧张什麽。”

“我哪紧张了,别瞎说,”喉头滚动,抬手抹汗,楚阔理直气壮地接道,“别说我了,你看看你自己,住院这麽些天,跟吃了哑巴药一样,总和我没说两句就要睡。这就算了,你和你爸怎麽也怪怪的,我都看见你挂他电话了,你们闹别扭啊?”

向迩漫不经心道:“他不是不知道我在医院麽。”

楚阔恍然:“啊,我忘了这茬。但你真没问题吗,我看你自从和你叔叔待了一会儿之后,心情都特别低落。对于不开心的事,你要想说,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保密。”

向迩没有搭腔。

那晚距离今天不过数日,要真身处其中,度来仿若弹指一挥间。要向迩细想,当时自己就像一只鲁莽野蛮的小动物,狠狠一口咬在圈养自己多年的长辈手指上,他发狠地咬,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涌着吼声,一口咬了,连牙齿都摇晃,却在脑袋被轻抚一记后被迫安静下来。

陈冬青告诫他不用多想,更不用受外界纷乱的影响,他理该待在风平浪静的小天地里万事无忧,即便有忧,也有人替他顶着,天塌也不必害怕。

于是向迩心想,这大概就是家长和孩子之间的鸿沟。这道割裂了交流的鸿沟,在他面对陈冬青时更是清晰,以往对着爸爸尚能忽略,因他们一个善于粉饰太平,一个愚笨无知,可当向境之换成陈冬青,那交流上的漏洞就像怪兽骤然张大的口,向迩连一句都没法和他说下去,只能被挟持着端坐,听他解释:那过去太复杂,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解释得清的,而且也不该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你爸爸的事,你就自己去问他,像你之前说的,你现在不问,是害怕距离会让解释变味,但耳朵,我想问你一句,如果你真的知道了一切,你会不会害怕?

向迩说我不知道,甚至连你嘴里说的,那些可能会让我害怕的东西是什麽,我都不知道,你要我怎麽回答。

陈冬青久久没有接话,而背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摸着嘴唇,向迩观察他入微,知道他以往烦躁或焦虑时就想抽烟,抽烟之前总要抚弄嘴唇,这就像向境之撒谎时总会忍不住抠弄手指,将入肉的指甲掀出一道窄窄的起伏。

的确,像向迩介意的那样,陈冬青每次面对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摆高一阶。麻烦不必让孩子知道,困苦轮不到孩子受,他是传统的中式家长,始终认为小孩儿就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长大成年,可一当这个阶段真的来临,他却忘记向迩早早过了十八岁,即便以当下的标准来衡量,这个男孩也已到了能够独当一面,或是理应试着独当一面的年纪。

最后,这场谈判的进展为零。在这中途,向迩竭力避免自己重回旋涡,他不喜欢自己被蒙在鼓里,被一味敷衍的无力,他甚至有种被以爸爸为首的长辈耍得团团转的屈辱感,这让他困惑,甚至恼火,而避免这一切的办法就是不问和不说。

“再帮我拿下话梅呗,我最近特别馋,而且就想吃酸的。”楚阔敏感觉察向迩的负面情绪,嘻嘻笑着请他帮忙往后座探个身,自己应该是昨天去超市买完东西,顺手把话梅丢后座了。

这次他倒真没记错,后座两块抱枕互相倚靠着,中间就是那盒他心心念念的话梅。向迩探到后座,半个身体都倚过去,后脑勺叫楚阔看见,他撇嘴道:“你说人的身体可真脆弱啊,你那时候流了多少血啊,我身上沾一点,第二天回家换衣服,让我妈看见,她哭得差点把我们家都淹了。还好你爸不知道,不然肯定心疼死了。”

“拿着。”

楚阔努嘴:“给我塞一颗。”

向迩给他丢两颗,又听他咂咂嘴继续说:“还有啊,之前怕你多想,就没告诉你,前两天沈士明被查了,美院轰动呢,还有记者采访,最后查证性l侵是真的,抄袭也是真的,他现在老师当不成,圈里名声也臭了,已经彻底没后路了。”

“怎麽这麽快?我记得应该还有大概一周的时间给他准备的。”

“是啊,照理说是这样。我听一个朋友说,他们学校方面本来也不想赶尽杀绝,可不知道怎麽了,查证结果是跳过校方,直接公布的,校方声明晚了一天,好像是被杀得措手不及。但要我想,可能是别人也看沈士明不爽,特意借这个机会报仇呢。”

向迩却侧脸望着窗外,含糊道:“可能吧。”

这语气和料想中的所差太多,楚阔边往右打方向盘,趁机扭脸看一眼:“你怎麽这表情,不会是同情他吧。我告诉你啊,这时候别同情心泛滥,他对你动手的时候,他就没想过后果吗?要不是他现在躺在医院半死不活,事业也这样了,我肯定要替你还回来的。”

“我没那意思。我跟他两清了,本来以前总觉得欠他一点,现在没了,他的事也和我没关系。”

“就得这样。像他那样的人,唯利是图又性格偏激,藏得好呢,能解释成是艺术家,有个性,撇去这身皮,那叫精神有问题。不过,这麽一想,我居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你可别学他啊,你的前途可比他光明多了。”

向迩说:“我成不了他的。”

和沈士明的争执尚且历历在目,向迩想着当时他的言语举止,对比再久之前,两者反差之大,几乎让他生出一些物是人非的怅然来。

当然,介意仍是有的,但倒不太怨恨了,甚至在意识到自己有过怨恨的情绪时,他有些吃惊,他为类似这样的负面情绪感到陌生,好像身体里生长着野兽,他不过是从来没有发现它,一旦遇上意料之外的事,仓皇和恐惧就诞下了怨恨,而怨恨就是那野兽的催生素,使它在不知不觉间生得雄伟而恐怖,继而掌控一个人做出品性之外的举动——他举着电击棍,只差一公分就要戳进沈士明的左眼。他害怕这只眼睛,那里面盛了太多欲望,其中最中心的位置,他看到自己。

他惊惶地拼命喘息,两手掰着电击棍,听它滋滋地响。沈士明在他身下躺着,姿势像条毒蛇,身体冰冷又黏腻,而他舌尖探出嘴唇的窘态,像沾着水的鞭子,将向迩的理智玩弄如陀螺。

那一节短暂的时间,向迩头晕脑胀,视线打着圈儿,胃部也涌来强烈的恶心。他在沈士明紧窄的视野里,仿佛被再次扒光衣服,理智被凌辱,化成钉在墙面上的水中躯体。

车厢沉寂中,向迩重复:“我不会成为他的。”

归家后,楚阔专程送他进门进房,又照顾宝贝似的送他上床,还特意盖上被子,笑眯眯地拍一拍被面。

向迩盯他一阵,见他满脸挂笑眨巴眼,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无语道:“我要睡了,你可以走了。”

楚阔摇头:“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不行,我得看着你。”

闭一闭眼,叹一口气,向迩撑着床要起身,但忘了右手有伤,胳膊肘连肩膀都还疼着,力没使到家,他又噗通摔回去,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嘴巴也堵住,半天没动静。

楚阔转转眼珠,怕他呼吸困难:“喂,你喘口气啊。”

“你走吧,”向迩声音闷闷的,“我能照顾自己。”

“我……”

“走吧,我想睡一会儿。一个人。”

后来楚阔还是走了,关门前看眼床上,被褥下鼓囊囊的,向迩藏在里面没有冒头。他暗地撇嘴,心想向迩这种爱在心里埋事,不肯倾诉的脾气不知跟谁学的,转念又想,除了他大名鼎鼎的闷葫芦老爸之外还能有谁,父子俩表面上一个沉稳一个好动,其实骨子里都极度排外,能吐露的多是无关紧要的烦恼,而把真正的心事嚼烂在嘴里,接着吞咽下肚,要撬开这种人的嘴巴,哪有那麽简单。

向迩头埋在被子里睡了一阵,醒来服了药,要再想睡就没那麽容易。他裹着毯子坐在画架前,盯着几天前仅有雏形的新作品,蓦然倦怠,将画布撤下来,两脚抵着画架,将它推到一边,然后弯腰把脸贴上桌面,起初被冰得浑身一抖,适应后睁开眼睛,噩噩瞧着视线中歪斜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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