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2)
约莫好半天的光景,向迩总算笑了一笑:“你在开玩笑麽。”
楚阔讷讷,瞳孔晃动,最终躲开他掺着笑意却始终乌沉沉的眼睛,张张嘴,像说真话,又像撒谎,磕巴道:“啊,是啊,好不好笑。”
“挺好笑的。”
“你觉得好笑,就说明我成功了,有意思吧。”
“这样的笑话你和我说,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但以后还是不要说给别人听了,万一对方多想,到头来你得吃亏。”
楚阔舔着嘴唇,嗓眼干热,笑了两声:“那我吸取教训。”
言至于此,双方都为刹那间的尴尬找了台阶,彼此缄默。向迩将铺在地上的信纸一张张收回信封,他动作熟练,只看一眼正文开篇就知道哪张该放进哪份。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他抖齐信封,把翘起的一张取来叠在最前,好巧不巧,就是那第三封。
楚阔清楚记得那信纸上描着一朵金银花,横贯在开篇及结尾,裹着用词浓重的正文,瞧得人真像糊了满鼻子的馥郁花香,总是难受又不安,懵得失了智。
他原地坐着思索许久,确定后膝行至向迩脚边,盘腿坐着,仰头正对他俯下的目光,酝酿着道歉,紧接着正色道:“我为我说过的话负责,我刚才那麽说过界了,你骂我吧。”
向迩不以为意:“别那麽严肃,我说我没有怪你。”
“但我还是道歉,我说话不经大脑,情感过度丰沛,对你爸爸不敬,也没尊重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对不起,我错了。”
“既然你坚持,那我接受了。”
楚阔忽地松下肩膀,摸摸额头居然有些细汗:“我真怕你生气,之前一次也是这样,我都有点应激障碍了。你的确挺介意这个,对吧,所以我还是主动认错的好,我还想跟你做朋友呢,怕你往后都不想和我一块儿,那我会怄死的。”
向迩手里转着炭笔,不应他的调侃,却问:“那些信的口吻真的很奇怪吗?”
楚阔一顿,摸不准他的心思,略带忐忑道:“你想听实话?”
“嗯,不要搪塞我。”
“要我看来,确实是有一些,毕竟我身边的家长和孩子,相处方式没有像你和你爸这样的,说你们像朋友吧,其实还是父子,可能比普通朋友多一些自己的秘密,但要说像一般父子吧,你们又很亲密,至少我爸妈不会写这样的信给我,”楚阔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觑着对方脸色连忙挽救,“不过你也别多想啊,可能是你的成长环境和别人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嘛,亲父子之间感情深也很正常,毕竟有血缘呢,这玩意儿谁能说得明白。”
“我知道了,”向迩朝他点头,“谢谢你。”
这感谢突如其来,太生分,楚阔接得措手不及,死活想不明白他是哪儿来的谢,边又为自己的不安而不得其解:假的吧,必须得是假的,他们是亲父子,向迩喜欢的又是女孩,他爸爸虽说取向不明,但总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子下手,不然那不就是……他赶忙晃头,背着向迩给自己后脑来了一掌,一再无声地警告自己,必须确信那些信没有别的意思,那算哪门子的情书,只是一对父子亲密无间的证据,恶意揣测他人未免太自以为是。
夜晚九点,楚阔按着一般时间,准备告辞回家。他走时,向迩正从床头爬下,悄声送他出门,掌心手机里是一道熟悉的男声,向境之在另一边向他问好。
楚阔莫名心虚,囫囵说声“叔叔好”便从镜头前撤走,和向迩对视一眼,他慌里慌张的,衬得向迩一如往常淡定。两人在楼梯口道别,他下到一楼,停了步子,走到扶手边往上看。原地早没了人,正对楼梯的房门紧闭,廊道点着壁灯,和平常没有多少区别的场景,却在今晚无端冒出些冷冰冰的疏离感来。
“叫你嘴贱。”轻扇一记嘴巴,楚阔垂头丧气的,踢着步子回家去了。
拳馆定时供水,等向境之就着最后的洗澡时间擦了身,八点刚过一刻。他取来放在床头的便签条,在一行“九点后联系”的底下重新添上两行字:十二月底休息,冬青父母,元旦。
八点半,揪着毛巾刷牙,他抬一抬眼,镜子里的自己尚未看清,牙膏顺着舌面向里滑进几公分,味道冰凉刺激,他咳嗽两声,喉咙像含了片辣椒,冲进眼里雾蒙蒙的,牙龈也破了道口子,叫他张嘴就呕出一点血来。
八点四十五,他换上睡衣,将两只枕头叠放着靠在后腰,垂头的动作似乎将那薄荷牙膏又逼出一些,非得仰着脖子作两回吞咽才勉强压下,便携台灯被他夹在床板上,这会儿掰正了脑袋笔挺立着,刚好能照亮周身。
八点五十,他退出存放着满当当同一张脸的相册,险些误删一列,看眼时间,还剩十分钟。
八点五十四,手机振动,他闭目休憩被打断,一看是施一鸣,空空如也的聊天框内附了张图,问他来不来正厅吃水果。
最近陈冬青带着勘景队和一部分工作人员暂时离开,余下的人虽说仍按照日程安排跟进,但状态难免有些松弛,加上以向境之为首的前辈大多极好说话,一群同在外地的伙伴极容易打成一团。施一鸣借此机会和向境之接触颇多。他单看模样,该是有些腼腆的性格,实际人善会说话,又勤劳能吃苦,时常恰到好处地献些殷勤,似乎确实崇拜向境之。对他这样的后辈,向境之说不上排斥,因他师父何其的缘故,他每回见他,都会想起自己年轻时一道打拼的搭档,何其是其中之一,那时拍戏条件艰苦,搭档之间感情也更深刻。算是爱屋及乌,他对施一鸣也多有照料。
但他确实很少参与外头年轻人的聚会,只回复道:谢谢,你们吃吧,不用顾忌我。转而左滑将聊天消息点击删除。
八点五十六,铁窗叫夜风摇撼,发出哗啦的声响,像在拨动楼顶房盖,下一秒就要倒塌。向境之偏头瞧着听着,疑心自己来了畲山之后,时间这东西似乎就像贴上了人为的发条,他想它快一些,它偏慢,白天时却不见它耍赖,一旦夜色落来,它就从滚石换了乌龟慢爬,等得人心焦。
三分钟爬过,向境之将手机举到面前,漆黑的屏幕映出他一张面孔,他这才知道自己这时候居然是笑着的。
今天视频向迩接得很快,信号开始有些迟钝,界面卡在他将手机贴上胸前的画面,一块小小的镜头框,最上是他翻领睡衣的一角,向境之想到自己也有同款不同色的一套,灰色,向迩是卡其。
距离上一次视频已经过去两三天,父子俩最近都忙得昏天黑地,时间总对不上,难得有一晚武师傅提前放人,向迩也休息,短短小几天没见,看着对方都像变了个样。
“瘦了,气色也不好,”向境之一眼发现,责怪道,“又作息不规律?”
“忙着赶一幅画,昨天刚交去,”向迩说,同时不甘示弱地指明,“你也晒黑了。”
向境之情不自禁要笑。这很奇怪,他的开心常来得不明不白,就算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说不了太多贴心话都开心,明知向迩几次话越来越少还是开心,似乎只要见到他,他总是很快乐的。
“你叔叔和你说了没有,下周奶奶七十大寿,你要去见她的。还记得奶奶麽,我们刚回来,拜访过她,但奶奶身体不好,一直住在重症病院,前不久还转了医院,爸爸在这边都没能及时去看望她,这回寿宴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你就当替我尽尽孝心,多陪陪奶奶,好吗?”
“我知道了。那如果你这次不能回来,下次什麽时候?”
向境之抱歉:“可能得十二月底了,要是再改期,可能就得等到春节了。”
“你已经离开快三个月,”向迩说,“冬天快来了。”
“再等一等,我……”
“爸爸,”向迩突然开口截走他的话音,神情苦恼,“我现在发现,距离确实会催生怀疑,造成误会。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遇到很多问题,我困扰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解决,甚至有时候连应该如何面对也不清楚。我设想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处置,结果我发现,我连换位思考都做不到。我到底不是你。”
“哪些问题,是流言,有关我吗?如果真是这样,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如果不是也可以。不管它和我是否有关系,你想说我就听,想问我就尽力回答,随便什麽。”
“可我自己还没想明白。”
“如果你一直想不明白呢,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没有必要的。”
“但我也做不到现在就问你,”向迩坦白道,他双眼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发现有些事情变得奇怪了,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尽管那是有关你的,和你的过去有关。如果我问你这些,你会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或许他的坦诚给予了向迩些许信心,他说:“那我会问你的,但不是现在,等你回来你再告诉我。”
向境之心想自己大概是在笑,否则面部神经不会像扎了针似的刺疼,他问得好小心:“那你相信我吗?”
他恐惧向迩点头,更恐惧他摇头,无论哪种结果都称不上太好。
大约半秒,又或许一秒,向迩点了点头。而他如蒙大赦,才发觉原来自己早有答案。
很快,后天来临。下午三点,楚阔咬着苹果,趴在二楼阳台吹风,实则紧盯向家庭院,就等着向迩出门了,来个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