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向迩对着黑夜喊了两声爸爸,伸脚在四周试探一圈,没发觉任何阻碍物,便举高了手电慢慢往上走。他这时候其实是看不清东西的,眼底只有缩成一小点的光斑,为防意外,他小心谨慎,迈每一步之前都会在周围探一探,确认安全才会接着行动,走三步喊一声,不得回应就继续往上走。
中途不知道踩到什麽,他趔趄一下,身体前倾,靠两手撑地才没有就势滚落。他吐一口气,拾了手电筒,又抬手放在鼻前闻了闻,味道不怪,有股泥土味,大概是地上横着两条尖树枝,树枝上头沾了泥水,触感有些黏糊。他不在意地将手往裤子上蹭蹭,接着上行。
惦记着天黑,爸爸会像自己这样无意跌倒,向迩的手电筒越举越高,到最后直接摆到了自己脸边,一些碎光照着瞳孔,逼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随后就听见头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有章法,鞋底踩着台阶,似乎还踩破了数个水圈,水渍溅在枝叶上,响声清脆。
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向迩辨别方向后伸长了手:“爸爸。”
向境之起先以为自己幻听,走到一半往下望,隐约发现底下有个闪烁的光点。这时候会来百步梯的人,除了向迩不作他想,看高度他已经走了有十几阶,也不知道有没有摔跤,这里到处都是树枝杂草,万一绊倒了顺势滚下去,往轻了说都难免摔得头破血流,何况他还夜盲。
以比来时快了三倍的速度朝下小跑,向境之胸口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他小喘着来到向迩身边,牢牢攥住两只手,焦急问他摔疼没有,趁着手电筒的光,瞧见那两只掌心脏兮兮的,上有污迹和破皮,好在没有出血。
“我以为你不在这儿了,”向迩反握住他的手,两只眼睛空洞无神,盲人似的直视前方,“我喊你好多声都没有人应。”
“我当我幻听,没想到真的是你。”向境之说。
“那你是看见我闪的光了?”
一问一答间,他们转换方向,向境之牵着他绕过障碍物,两人互相搀扶着往下走。
向境之应道:“是啊,整个庙都黑漆漆的,只有你打着光,我在很上面都看见了。”
向迩得意地笑了两声:“这是之前我为了露营买的,说是亮度加倍而且很省电,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虚假广告。”
到了平地,向境之拉着向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接着自己蹲**撩他裤腿,向迩象征性地挡了一下,没挡住。等膝盖及以下的部位光溜溜地敞着,被山上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哧吹过,他无奈撇嘴:“没有摔伤,不然我怎麽能稳稳当当走下来。”
“你看不清楚就往上走,万一出事怎麽办?这边路这麽陡,不小心摔下去,哪里是摔伤那麽简单。”
“我也没有出事。”
“万一呢,要是我已经到顶了,照你走的那个位置,你从那儿掉下去,我连你喊救命都听不见,你要我往下走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那儿吗?”
“那都是没有发生的意外,事实上我一点伤都没有啊。”
“万一,万一呢!”向境之低叫,向迩这才发现捉住自己的双手在小幅度地打着抖,随即他感觉手腕贴上一块冰凉的皮肤,约莫是爸爸的脸颊。可当一股灼烧感自那处起缓缓上涌,他心想那不是脸颊,而是眼睛。
刹那间,向迩心窝子糊成了软蔫蔫的一团,叫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我担心你一个人走这百步梯会摔跤,像你担心我会一个人滚下来那样,我也担心你,不是只有你想得多,我也会。”
向境之嘴唇一抖,像被山间凉风拂过,霎时失去应对的本领。
他的小孩还在继续说:“我是你的小孩,这没错,但你也是我的爸爸,我在意你、爱你是天经地义,可你好像总会忘掉这件事。”
“我没忘。”
向迩不信:“你总是认为我对你的担心是多余。”
“当然不是。”
“你太紧张我了,爸爸。”
向境之忍着后背恶寒,沉默许久后说:“我爱你也是天经地义。”
类似这样的争执曾在他们生活中出现过不止一次,向迩始终认为爸爸对自己的安全问题太过敏感,保护欲踩过了安全线,过度的紧张会让他感到烦躁,甚至焦虑。
但于向境之而言,任何一些变故都会成为伤害孩子的威胁,他深知自己应该像周边所有父母一样,任孩子跌倒摔跤,就算流血留疤也不必太过惊慌,因为无论快乐或伤痛,任何喜怒哀乐,都是孩子人生轨迹中必经的一环。
然而道理说来往往条条分明,他骨子里却恐惧着外界一切未知的意外,并时刻忧虑如果这些疤痕印刻在孩子身上,他会遭受多大的痛苦,或许对向迩而言,那只是一瞬间的痛楚,反弹在向境之身上,却是剜心剔骨,久久不息。
偶尔向境之想,要是向迩总长不大该多好,他就能像幼时护他远离风雨那样,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渴望作飘摇风雨中残败的一隅,也不舍得向迩终有一日会面临暴露于霜雪之下的危机。
向迩左等右等都不见爸爸说话,疑心是自己语气太重,只好采取委婉方式示弱。他勾了勾手指:“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对不起,我很爱你。”
向境之低头亲吻他通红的掌心,低低应了一声:“嗯,爸爸也爱你。”
“那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麽不睡觉,要来这儿爬梯?”
“我不是很困,在这里走走,能静心。我托一个小师傅过去找你,要你先休息,你没有见到吗?”
“小师傅?”向迩摇头,“没有啊,我看晚课都结束了,路黑,想过来找你,没有看到什麽小师傅。”
那应该是无意岔开了。没有办法,向境之只得牵着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小孩回到寮房,取出包里的一小袋药包,给他洗手涂药,最后照着伤痕,压上一张自绘的篮球创可贴。
向迩这会儿就像头温驯的小马驹,贴在爸爸身边讲着悄悄话。他是一点也不避讳的,自幼父子相依为命的生活环境,使他对父亲毫无保留,也从不怯于表达爱意。
再没多久,向迩就沉沉地睡着了。向境之待腰上手臂逐渐失了力道,睁眼浑噩等了一阵,轻轻翻过身,安静地瞧着孩子堕入昏睡。大约过了有三刻钟,他松开一直抵在嘴边的手指,于黑暗中轻轻贴住向迩的颈间动脉。
夜晚过去了,他又一次挡住了罪念。
向迩不愿按照寺庙作息来,因而当凌晨两点半,全庙都集中起床了,他还窝在自己带来的小毯子里睡得很沉。向境之洗漱完,给他留了张纸条在床边,大意是自己在前殿,待他醒了如果愿意就过来,不愿意就留在这儿画画看书,或是随便逛逛。
而当向境之随一众小师傅背竹篮出坡归来,向迩早醒了,正在一片沙地上学写书法,背后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
能在第二天再见女孩是向迩没有预料到的。他早起后在前院做些简单的拉伸运动,刚抱出画架,转眼见窗外相同的位置,那个女孩站在那儿。
他隐约觉得对方可能不爱和人交流,便只朝她笑了一笑。女孩动动肩膀,这回没有逃跑,看他从屋里掩进墙后,又从墙后跨过门槛走进太阳底下,抬头确认日头方向,再倒退两步进了阴凉地,也就是一片树荫下。
她盯着他手里那支黑乎乎的笔,她记得的,就是这支笔在他脸上划了一道,留了黑乎乎的印子,叫他看上去像山下老太养的那只黑猫,转一转眼珠,很机灵,像在盘算什麽似的。但她不喜欢那支笔,也不喜欢他脸上那道印子,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麽,想来就来了,就站在这地方,不需要靠近。
山上温差大,向迩夜里嫌冷,起床后还披着一件薄外套,但夏令时间日头盛,抹了还没两三笔,他就热得后背冒汗,手心湿漉漉,险些连笔都握不住。
他脱掉外套,见那小女孩仍旧站在那树前,身影一半躲着太阳,一半由它暴晒。可惜女孩这身冷白皮要变黑,紫外线辐射对身体也没有好处,他取了一张空白画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热”,举到头顶给她看。可那女孩不知是看不清楚,还是不识字,只看了那纸一眼,尔后继续盯着他,半天没有动静。
向迩不敢贸贸然接近,担心她今天一双完好的鞋子再丢一只,就把“热”字擦去,一笔一划地写着: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你叫什麽名字?你喜欢画画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接着他将画纸揉成一团,贴着地轻轻一送,那纸团咕噜咕噜滚了几秒,停在距离女孩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女孩懵懂看眼纸团,后退一步,将肩膀缩到树干后,露出半张脸审视他。向迩看出她害怕,弯腰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然后指指那纸团。
女孩不动,他又示范一遍。
好半天,女孩总算明白他不停弯腰的意思,犹豫着挪出身体,像个木乃伊似的僵直行走几步,蹲下捡起纸团。
向迩笑意还没涌进眼底,惊愕瞧着那女孩居然学他原先那样,将纸团贴地一扔,给他重新送了回来。她力气太小,那纸团只晕晕乎乎地撞了两下,停在一块小石子边上就不动了。
小女孩蹲着抱住腿,裹在布鞋里的脚趾不安地动来动去,她听到那人笑着问自己:“你叫什麽名字?你很怕我吗?”
她不说话,向迩又问:“你觉得我是坏人?”
女孩防备心很重,向迩连番问话,她都默然无声。当向迩作势要往前走一步,她绷紧了肩膀;又一步,她往后挪了一些;再一步,她受惊似的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想逃,又像被定了身,而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捡起那团皱巴巴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