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1 / 2)
透过狭小出租屋的窗户,坐在凉爽的书店二层,站于土砖缝隙杂草丛生的操场,他都曾见过彩虹。
泥土与青草的香气里,鲜杏、桃汁与海水在空中温柔沉睡,他眯着眼识辩绵软暧昧的色彩,也只得落英缤纷三四种。
将彩虹示于纸笔,颜色拥挤热闹,两个小人手牵手站在一起,何慕给妈妈画上长长的头发,美丽的衣裙。
此后,他又见过烟紫飘渺的晚霞,见过雨后鹅黄的新芽,曾听闻风从海螺中穿梭、于梧桐中窸窣,又捕捉到清雅梨花香气隐于暮暮尘埃——他十四岁之前所经历的所有美好,都与母亲相关。
而发生于十八岁的一场无声惊雷,让所有实质的意象变得苍白。
男人的脸颊凌厉湿润,连夏天的海风都不忍粗狂暴烈,而是在他鼻尖轻轻落吻。
他第一次看向何慕,透过酒吧嘈杂昏暗的光线,远处的人都静了,散了,他像是瞬间击碎七虹,只留下何慕脑中空白的光。
一切绝难比喻,只因无物可与他拟。
剩下的,只有尘世里的莫大运气、一腔孤勇与满腹真心。
十二番冬春交叠,最终他将这个男人融于骨血。
何慕举起骨节嶙峋的手,慢慢将项链上的戒指套入指间。可隔着一层细链,无名指上仍是晃晃悠悠,大而空旷。
他觉得有些难受,于是取下戒指,重贴在心口捂着。
经历这些时日,何慕已经不再困囿于与柏思齐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自己要向前走去,可还是忍不住自责。
如果没有回去就好了。
那栋巨大而森冷的宅子,由高而吊诡的黑色铁门开启,行驶四分钟才能到达主楼,庭院的园艺明明沐浴在阳光之下,却透着沉重的阴怖与压抑。
豪奢的装饰、沉默的佣人、陌生而严肃的亲戚,和那位身处轮椅却威压万钧的老人。
从那里失魂落魄地回来,关于宅子与家人的记忆寥寥无几——他的脑子都被母亲的日记占满了。
全部都是关于她曾经的爱人,何慕的父亲。
从小母亲就告诉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时何慕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母亲抱住他,拍着他幼小的背,“爸爸去的地方太远,要好长好长时间。”
而等他长大一些,便以为那是死亡的另一种表达,也不会再问起母亲的伤心。
可那本日记里,母亲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那个男人的博学、英俊和骄傲,满含欣喜地写下那个原本寡言的男人对她展现的幽默与温柔,还有寄于笔尖的爱恋缱绻。
而后,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母亲用颤抖的手写下她赴北城亲自证实的、来自二哥的信息——这个叫柏明志的男人已经结婚,他怀孕的妻子,莫金凤,三岁的儿子,柏思齐,都在等他回家。
往后,便如姨娘说的,母亲和那个男人断了,却舍不得腹中的胎儿,于是在姨娘的帮助下出逃,在何慕六岁时才与家中联系。只是那时,母亲所有的来信都要直接送入外公书房,其他人对她的下落也不得而知。
何慕脑袋轰轰,在老宅再求不得更多的信息后,终于踏上返回H市的班机。
也许是同名同姓,何慕如此安慰自己,可再见到柏思齐时,在对方亲吻自己时他却突然觉得生理性的厌恶。
他听见世界崩塌的声音。
这些年,他像是入了魔,可他自己知道,柏思齐于他来说,并不只是原欲和本能的诱惑,他对柏思齐的珍惜太过小心,以至于让对方在漫长岁月中成为他唯一的神明,成为脱离于生活之外的梦与信仰。
而自己现在正不由自主地抗拒他。
可能是出于自责,可能是出于怄气,更多的是来自暴雨前夜的惨淡直觉,何慕骗不了自己,他在仅剩的两日假期中去做了血缘鉴定,没有要求加急,而是在独自的等待中,与柏思齐赴往疯狂而绝望的性的彼岸。
而等结果昭明,无人能够渡他。
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他成为空有人形的一滩污糟。真相并非没有预期,可鉴定报告还是给了他深重而致命的打击。
往后,外界的一切对他都不再成立:他感觉不到饿,对睡眠毫无知觉,和工友说着话也能陷入长久的失神,脚踩在平实的钢板之上,身体却像迎风摇摆的植株,只待巨浪更大些,便要连根破土翻出,踪迹不见。
直到看见柏思齐。
他始终难以原谅自己回家后见到对方时所生发的情绪,柏思齐在抱他吻他爱他时,生理上令人绝望的恶心与内心对久违亲近的兴奋搏杀,他的手脚全部僵硬,毫无反应。而柏思齐停了下来,问他为什么哭。
他为自己将血缘的亲近当作此生钟情而哭;他为自己在最开始死缠烂打而对方步步抗拒而哭;他为自己将柏思齐拖入伦理的泥潭而哭。
他为愚蠢的勇气而哭。
他为自己亲手将视若珍宝的母亲与爱人沾上泥污而哭;他为母亲被辜负的真心而哭。
他为背叛而哭。
他为不计后果前去与毫不相识的家人相聚而哭;他为对真相的追逐不休而哭。
他为好奇心而哭。
他为在听见宗如知说他与柏思齐样貌与习惯愈发肖似时的沾沾自喜而哭;他为在发现俩人超乎寻常的默契时的安宁而哭。
他为命运无常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