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其六(1 / 2)
174.
不过说起人月双圆,倒是令我想起许多年未见的卧云真君。
那日他临走前,曾与我说,他有一副生平最为得意的画作,于千秋宴上进献给了崔嵬君,而那幅画……也是取名为人月圆。
不出意外,应当便是这幅画作了。
我还依稀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评判这幅画作的——众仙只道此画人月双圆,有红鸾天喜之象,却不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
原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
怪不得他会对奉伏清为平生知音,从此青眼有加。若是教我来赏这幅画,定也与那日所有的仙人一样,只观其形,不解其意。
不过我天性如此,这些附庸风雅之事,倒也不必强求。
175.
屋内其余的陈设我都着眼看了一遍,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信物本就珍贵,许是被云杪随身携带,可我该如何在他眼皮底子下偷走信物?
这着实是个难题。
蝶翼扑扇开合几个来回,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云杪肩上,暂且按耐下性子,决定伺机而动。
他面前摆着张竹案,落了一顶酒坛,还有两个青玉瓷杯。我暗道,这酒坛真是熟悉的很,可为何我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小凤蝶,还不走吗?”
他目光分明落在前方,而我为求不惊扰他,也已十分留神,没成想还是躲不过他的法眼。
幸好他这次未将我接到手背上,而是自顾自地斟了满满一杯酒,道:“可想听凤凰泣的故事?”
凤凰泣。
听到这三个字,我便恍然大悟。
他面前那顶酒坛别致的很,刷的是上好的金漆,还以珐琅彩釉绘了凤凰的图腾,实在令人过目难忘,是以我只见过一眼,却记到了如今。
都说凤凰泣沾杯既醉,半梦半醒间,可得见自己最想见到的人……慢着,沾杯既醉?
醉了才好,醉了才妙,等至他神智不清之时,我方有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我精神为之一振,视线紧随着他面容,未敢有一瞬稍离,可等了又等,他也只是两指扣住青玉杯边缘,垂眼去看那杯中酒液,似是出神。
“千余年前,南方曾有一族,名琅凤,而那琅凤族中,又有一帝姬,承玉姓,唤连环。”
“有日,她乔装出游,本只是贪图玩乐,然机缘巧合之下,竟与穹飞湾一名弟子相识。那弟子姿容上佳,谈吐不凡,更是对玉连环关怀备至,二人很快便互许终身。”
“玉连环自幼拥万千宠爱于一身,性格天真率直,心意既定,便罔视人仙之别,也不顾地位悬殊,执意要下嫁于那弟子。”
“可那弟子虽上进刻苦,却是仙格残缺,注定无缘仙途,费再多心血也不过徒劳。凡人寿命终有尽时,即便他们二人排除万难、结为夫妻,也不过相偕数十载光阴,便要天人永别。
“赴死易,独活……却难。”
“因而,玉连环想尽一切办法,只为助心爱之人成仙,却屡屡遭挫,后来她无意间得知,琅凤与玄丹同属凤凰旁支,虽不能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却也相却不远。
“她即为嫡女,冠名琅凤帝姬,便是血统纯粹。所以,她身上那幅仙骨,就是修补残缺命格……最好的灵药。”
云杪忽一震指,杯中酒液便摇晃着洒落几滴。
“褪下仙骨须得是心甘情愿,而所要忍受的痛苦,亦非常人所能想象,说是千刀万剐,许都轻了,但情爱二字,实在玄妙,她褪仙骨、舍机缘,竟真的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于遭受酷刑之时,她面上还是带着笑的。”
这琅凤帝姬实在痴情,竟肯为心上人舍弃仙缘与仙身,已是交托十成的真心了,都说应以真心换真心,那弟子也理应以十成的真心来待她才对。
想来故事说到这里,许是离圆满不远了。
然而,云杪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只是,这玉连环被族人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人心的污秽丑恶。她不知道,这世间上的所有男子,并不是都如她父君一般的光明磊落,而世间情爱,也并非你付出了十分的真心,旁人便会以十分来待你。”
“等她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原来,自相遇起,那弟子就一直在欺骗她、利用她,所有的花言巧语、柔情蜜意,不过是诱她上勾的饵。”
“那弟子虽身负残缺命格,却心比天高,不愿永远屈居人下。他要向上爬,无论是去夺他人的机缘,还是去踩他人的尸首,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便是做再多的恶事,他也在所不惜。”
我怔神,只觉得心里仿佛涌上许多说不上来的难过,沉沉坠在胸口。
就好似那帝姬所遭遇的一切,都曾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过,所以只要听到这些话,便觉得极为感同身受。
“可情爱二字,着实玄妙,那弟子费尽苦心为玉连环编织了一场美梦,却偏偏假戏真做,将自己也一同赔了进去,但玉连环得知真相后,早已心如死灰,连夜登上了琅凤后山,意欲立下血誓,以赴凡间轮回。”
“那弟子随她一同上了后山,放低了身段姿态,出言挽留她,乞求她的原谅。”云杪指尖摩挲着玉杯的杯身纹络,忽然问道,“小凤蝶,如果你是玉连环,可会原谅那名弟子?”
我想,换作是我,我可以理解那弟子,却永远不能原谅他的做法。
感情贵在真挚,倘若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即便他最后是真的动了心,其中也掺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不复纯粹,所以不值得再继续留恋。
云杪顿了顿,轻声道:“玉连环没有原谅那弟子,并且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他们二人相逢即为陌路,如有违背,便让她当场即死。随后她跃入后山,投入俗世轮回。”
“血誓果真应验。那玉连环做了一世又一世的快活凡人,每一世都爱上了不同的人,却唯独没有再爱上那弟子。”
“无论那弟子如何想要挽回,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永结同心,再至举案齐眉,最后白头偕老。”
“每一生、每一世,皆是如此。”
天底下最大的煎熬,莫过于此。
曾经拥有,却亲手舍弃,再想追回之时,已是求而不得,徒留憾恨。
“琅凤族因酿酒而久负盛名,而凤凰泣之所以名凤凰泣,传言其中是以玉连环之泪入酒,饱含相思苦楚、怨怼憾恨,故能使饮酒之人在梦中回到过去,去弥补那些本不可弥补的怨怼憾恨,去重逢那些已不能重逢的昔日故人。”
“那弟子想回到过去,再见一眼当年那个还是琅凤帝姬的玉连环,故而整日宿醉,再无心族事。后接连数年,琅凤群龙无首,被外族联手讨伐,负隅顽抗无果,很快便销声匿迹。”
“凤凰泣,也只余下这寥寥数百坛。”
我将这故事原原本本地听完,又见云杪伸手向后一点,指尖正对着那副人月圆。
“这上面虽是满月之景,月上人影成双,实则为梦中虚像,转眼成空,醒来之后,也不过是彩云轻散,好梦难圆罢了。”
“昨日之日,如水而逝,强求不得。”
“……我明白,其实我都明白,所以我不会如他一样,放任自己终日沉醉于梦中,去追寻那段早已不可改变的过去。”
语罢,云杪举杯,与那空着的青玉杯相碰了一下,而后沉默了很久,才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轻声道:“可每逢今日,还是想藉着这杯凤凰泣,再见上你一面。”
176.
这凤凰泣的能耐我见过,着实邪门的很,众仙家只需饮上一口,便能醉的不省人事,以云杪的酒量,想必也支撑不了多久。
我向下飞去,落在他面前不远处,抬眼瞧他。果不其然,那双湛青凤眼已蒙上层水雾,忽闭忽睁,是副困意颇深的模样。
未过多久,他借着右手支额的姿势,沉沉阖上眼,几缕白发顺势垂下,借着微风曳动不止。
行万事前,需以谨慎为上。我耐着性子又等了等,见云杪确实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敢撤去幻术,现出人形,探手向云杪腰间摸去。
古书曾有记载,灵兽结契,为示臣服,会将身上最珍贵的物事作为信物交予主人,凭此证,可任随心意驱使灵兽,至死方终。
苍阗虽贵为上古神兽,但结契之事,我想应也是相差不远。
云杪衣物繁复,又覆着层叠轻纱,我视线受了遮挡,只能凭着感觉将他腰间挂饰逐个摸去,细细分辨。
一样摸着像是令牌,其间有些许凸起的纹路,应该不是苍阗信物。至于另一样,棱角分明、质地光滑,倒有些类似象牙玉的质地……
信物信物,都说麒麟取角、苍鸾取羽、鲛人取鳞,苍阗所取的,也应是他身上之物。
我心念微动,便想使力将这物事拽下,置于眼前好好观上一观。谁知,我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手腕已被股外力紧紧桎梏住。
抬眼一看,却恰好与云杪四目相对。
他仿佛从未醉过,眸光一派清明,看得我心里直发怵,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苍阗信物,只拼了命地想把手从那他那处抽回来,却怎么也撼动不得。
默默对视数秒,我讷讷开口:“云杪?我……我……”
此时我确是语塞,不知究竟该以何说辞收场。唉,只怪我耐性不足,若是方才不急于求成,而是能再等久一些,便不会功亏一篑。事已至此,他要杀要剐、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就是。
我正想主动讨饶,以求从轻发落,云杪却缓缓松开我的手,像是怕吓到我一般,语气放得轻柔和煦。
“我放开你,你别怕我,嗯?”
得以恢复自由,我想也不想,撑手在地,向后接连退了几步,等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后,才稍稍心安。
云杪见我如此慌乱,有些忍俊不禁,凤眼微弯,竟是笑了笑:“说了别怕我,何故离我这么远?”屈指叩了叩桌面,“过来这边。”
我愣了愣,只觉他浑身上下,无论是举动亦或是神色都有些不符常理,莫非……是那杯凤凰泣发挥了效用?他以为自己入了梦,所以将我当成了本不能再重逢的昔日故人?
如此,好像就说得通了。
便在此时,手心传来阵阵钝痛,我不禁皱眉,将硌在我手心下的硬物拿起,置于眼前——原是先前被静姝扔下的同心烛。
同心烛……生辰……
几番思索之下,我忽然有了主意,决定顺着他抛给我的杆子向上爬,至于之后的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云杪,我……”顿了顿,“我是来为你庆贺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