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髓之毒(1 / 2)
十五年前,滇地。
不知道是第几次饿昏过去了,再一睁眼时,天色大亮。
“快滚,碍脚的很!”迎面飞来一个乌漆漆的鞋底板,边时雨抱着膝盖,整个人蜷成一个球,被那只脚踢得老远。
很多天没有雨了,他很渴。烈日毒辣,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焦灼。阳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仿佛滚烫的铁丝穿透脊骨,把他活生生剥皮褪筋的解剖了。
忽然一阵瓢泼声,他奋力地循声望去。眼球上蒙了一层血丝,灰蒙蒙地看不大清,只知道,那边有水。于是,他便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连滚带爬地摸索过去,跪在水泊中,低下头去舐。
耳边传来妇女的咒骂声:“真恶心,别脏了我的鞋子,可是新做的呢。”话音未落,眼前昏天暗地的一黑,头顶被人用力地踩下去,逼迫他将头脸砸在硬邦邦的地上。他嗅到又甜又腥的味道——是水是血?不重要,一齐咽下。
再然后,没有什么记忆了。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似乎是哭声、骂声、求救声……连成一片。世界吵闹至极,他尽量收缩四肢,把自己藏在某一隅。
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索性贴着膝盖睡过去,很安静。
雨一直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知道附近有人在吃人,吃活人。成堆的死人抛尸街头,香纸燃烧的气味和腐臭味交杂在一起,诡异至极。不知什么时候,阳光终于又照在他身上,又灿烂、又光明——照清楚了他霉点斑驳的两只膝盖,流着脓血的四肢,叫他看清楚自己丑恶不堪的模样。
那日的阳光,艳丽得非比寻常。边时雨知道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他以为世界与他无关,但那只是他以为。那场瘟疫,他也没能幸免。
再然后……
边时雨猛然从梦中惊醒,忽觉枕巾湿透。十多年了,这个梦反反复复、纠纠结结,他想忘也难。
不对,他不能忘。
他慢慢倒回去,将头缩进被子里,双腿一缩,很轻松地就把双膝抱住了。这样的睡姿已经顽固地保持了二十余年,可能永远没法改了。他摸到自己软滑干净的肌肤,清甜馥郁的松樱香萦绕四周。那是从他身子骨里散出来的香气,他忽然感到无比安心。
长生蛊就栖在他身体里。把头垂下来贴近胸脯,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心还在跳动着:他有时候很累,想歇一口气——他早该死了,多出的这些日子是替汪樛在活。
不知过了多久,边时雨从床上摸下来。没点灯,他倒喜欢这样黑黝黝的,安静得令人狂喜。他静悄悄地挪到桌边,坐下来翻找了一阵,终于摸到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借着一点月光看。
嫌看得不够,又变出一只荧蝶,让它在一边燃着,权当唯一的光线。
那几行字写得端正拘谨,似乎是一点也不敢马虎。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笑。
“银沙渺渺,天水何依。”他是想要谁作他的依靠?还是说他想给谁依靠?
“偿盟剖骨,如炼蝶衣。”这小子大话说尽,没一点谱子!
“双影留壁,停候佳期。”……好肉麻,真烦人。
边时雨又揉了揉手里的纸条,似乎要把那几个字揉进掌心里去,笑意更深了。
不行,他还没活够。
烟华楼在山谷中,需得翻过一座小山才能入谷。边时雨习惯了夜间出门,近几日倒似乎不再那么怕冷了。也或许是春天真的要来了,三更的风拂在脸上,竟是一点也不冷——好像是某天与某人躺在院子里的那片芳草地上,嫩草偶尔轻轻刮一刮耳畔,又酥又痒,有人在犟嘴、在笑,柔柔地融化成一潭……乱哄哄的池水,悄然碎在他心上。
边时雨忽然又被自己那两颗虎牙磕了一下,疼得他想发笑。
真讨厌啊,这感觉。
果然,还没踏入烟华楼的地界,就看见几个打扮俏丽的姑娘冲了过来,各持一柄长剑,将他和小白驴团团包围住了。
“啧,好麻烦!”边时雨狡黠地轻笑一声,从马背上轻轻一跃,在空中转了个圈,闯出了重围。
为首的那个女子提剑冲他而来,正是叶淑皖。她阻在边时雨面前,迎头便是一顿看似毫无章法的胡乱劈砍,却招招直逼要害。边时雨心情好,背着手让了她几招,忽然腰身一转,抬腿将她的剑勾成一道弯弧,彼时他袖中短刀倾鞘而出,几道寒光穿刺在她面前,竟把她鬓边几缕发丝给削了。
叶淑皖登时怒不可揭,长剑一点,直冲边时雨面门刺去。说时迟那时快,边时雨手中刀锋一转,轻盈地承住了穿刺而来的长剑,将剑尖阻在距鼻尖仅一寸的地方。
“哎呀呀,这是什么姿势,像只蛤蟆!”边时雨十分欠扁地笑着,神色中染了几分轻蔑,“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舞起剑来竟然蠢笨鲁莽至极。”
叶淑皖被他挟住手中长剑,竟是发力不得。被他言语一激,更是愤怒得青筋直跳:“卑鄙无耻之徒!今天我非要杀了你,好让楼中牺牲的姐妹们泉下有知!”
彼时,旁边几个侍女一齐举剑冲来。边时雨错身一跃,叶淑皖登时就被惯力甩出几尺远。忽然刮来一阵风,将边时雨的衣袂吹得簌簌翻飞,一时间,千万只金光熠熠的荧蝶从他袖间纷然而出。
一见这翩然起舞的荧蝶,侍女们纷纷乱了阵脚,立即躲闪开来。
边时雨得逞地嗤笑一声,袖子轻灵一收,千万只荧蝶倏然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道香风。
边时雨环顾一圈,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中原人的待客之道,汪某不敢苟同呀。”
“哼!你算什么客?”叶淑皖已提剑冲来,直指边时雨,“修竹院那帮恶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从中作梗?!”
“胡说八道。”边时雨面无波澜,抬手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说道:“汪某自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但对修竹院,汪某与各位确是同仇敌忾。”
叶淑皖冷哼一声:“呵,说得倒好听,也不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说完,从手中丢出一只破裂的琉璃罐子,里面躺着一只已经焦灰的荧蝶尸体。“都怪我偏信了你这歹毒之人。姑娘们出任务时,将你的蛊蝶带在身上,还未来得及杀死敌人,自己却被你的毒蛊给索去了性命。烟华楼损失信誉不说,姑娘们的命又让谁来偿?!”
边时雨拾起罐子,细细端详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