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说好的火烧云(1 / 2)
晏明付人不如其名,性格同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睡姿规矩的很,两手交叠在胸前,两腿一蹬就躺下了,同傅小公子一个模样的睡姿,两人并排躺着,小手叠着,像两具木乃伊,丝毫不需要人/操/心。
但晏明付睡觉有个习惯,喜欢悄摸摸伸出一只脚到被子外头去。
然而他往里是墙壁,往外是傅君流,那只脚在半梦半醒时死命往外伸,死活没能逃出被窝。
第二日傅小公子起床,很淡然的推开横在腰上的那条腿。
他低头看了一眼晏明付诡异的姿势,觉得他适合跳芭蕾——芭蕾是罗慕生说的,听说他以前学过。
晏明付身上只有一件内衬,那套黑色的衣服昨晚被他自己脱了,毫不留情的扔在地上。他近日都早出晚归,偶尔月黑风高趁夜杀人,倒是完全没有晒黑。雪白的内衬穿在身上,露出一点锁骨,也是雪白的。
他微微张着嘴,小声的呼吸,艳红的嘴唇下露出一点柔软的淡红色,黑色的绑带束缚在眼睛上,脖子上零星布着几块淤青——昨晚上撞到了,手腕上缠着的绷带渗着血色,黑色的发丝乖顺的蜷缩在耳边,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傅小公子往他那里扫了一眼,而后将心法默背了七八十来遍,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脸翻身起床,晨练。
耍剑没人看,他无趣的练完就走。
等他一回屋子,便听见呜呜咽咽的声音,傅小公子脚步一顿,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
他揭开里屋门上的符咒,把人放出来。
一开门,断水水就和离巢的鸟似的,往晏明付床上扑了过去,边扑边哭,一声奶嗝闷在被子里。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嗝!”
晏明付胸口被猛地一砸,两眼一黑,差点干呕,整个人被堪比炮弹的断水水砸醒了。
“什么玩意……?”他首先这样问。
“我靠。”他其次钻进了被子,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身上缠满了绷带。
“傅小公子!”他最后这样喊。
一套流程走完,傅君流走过来把断水水拎开。
断水水哭的鼻涕眼泪一起流,满脸都是,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大包子,黑亮亮的大眼睛里头使劲往外冒泪包。
晏明付身上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都是皮外伤。断水水大早上起床发现自己推不开门,本来就被吓到了,再看到晏明付触目惊心的样子,以为他快死了,一个劲打哭嗝。
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呢……断水水边哭边想,他对我那么好,还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
这样一想,就哭的更凶了。
傅君流在边上绷着脸,心有歉疚,又不知道怎么哄人,有些生硬的道歉道:“抱歉,把你忘记了。”他不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低头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块上品灵石。
灵石分为三六九等,最下品的灵石和破石头没有区别,最上品的灵石流光溢彩,漂亮的很。
断水水接过,仰着脸问傅君流:“是钱吗?”
傅君流想了想,说:“是。”
断水水不哭了。
晏明付从睡蒙了的状态清醒过来,缓了三秒,发现哭声停了。
“水水怎么哭了?”
他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更不知道断水水抱着一块灵石,便把什么好的坏的扔到脑后,乐颠颠放在手里玩,哭都是上一回合的事了。
断水水摇摇头,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傅君流紧张的神色,眼睛一眨,小声道:“因为我饿了。”
傅君流岿然不动,又递给她一块上品灵石。
换在普通宗门里,已经算得上小半个月的开销。
断水水年纪尚小,已然无师自通学会了收受贿赂,很没有骨气的歪到傅君流的阵营里,张口胡言乱语,小声打了一个嗝。
她房里有一柜子的零食,压根不会饿着。
晏明付没细想她言语的漏洞,主要是他想到了很致命的一点。
今天谁做饭?
做饭是否致命,是一个薛定谔的问题,它可以百步穿肠,也可以无伤大雅,死还是活,取决于做饭的人。
晏明付以前是特级厨师小当家,现在是村口算命老大爷,算命可以,做饭不行。
他颤颤巍巍想翻身下床,被傅君流按住了。
傅君流问:“你伤没好,还是个瞎子,起来干什么?”
晏明付说:“我去买菜做饭……”
他感觉自己被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傅君流的声音传来:“你准备加入走失人口吗?”
不得了,傅小公子用词很现代,不知道从他师父那里学到了多少奇奇怪怪的知识。
晏明付一顿,傅君流按着他肩膀的指尖微微用力,把人按在床上,淡淡道:“我去。”
晏明付惊了,他首先想到傅小公子的厨艺,而后想到傅小公子的身体状况,在被毒死和关心对方身体上理智的选择了后者。
“你能出结界了吗?”
傅君流道:“不能超过一天。”
晏明付又问:“那你现在的身体……”
他没讲完,傅君流把被子一扯,盖过他头顶,淡然道:“我走了。”
他一走,断水水如蒙大赦,趴到床边,黑亮的眼睛盯着晏明付看:“爹爹爹爹爹眼睛怎么了呀。”
晏明付道:“出了点事。”他又道,“你不能叫我爹。”
“为什么呀。”断水水问,“你不能当我爹爹吗?”
“会有好心人做你爹爹,在他来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你。”
断水水嘴巴一抿,又开始冒眼泪泡,但她不敢再哭了,晏明付说了不会要她,她怕再惹他讨厌。她小小的年纪里,天地只有一个院子这么大,遇到这般的难题,便难上了青天。
她绞尽脑汁,最后也没有办法,皱着包子脸,把刚刚傅君流给的灵石塞到晏明付手里,小心的贿赂他,哽咽道:“做我爹爹好不好啊?”
手里的东西很像块石头,不知道是什么,但晏明付想,一定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己身轻贱,不敢轻易允人。
晏明付最终也没有应声。
约莫半个时辰,傅小公子拎着一篮子菜回来了。
到了饭点,他便进厨房敲敲打打,不多时端出几碗菜,荤素都有,三菜一汤。
晏明付尝了一筷子,没毒,没死,还挺好吃。
傅小公子的厨艺有如坐了火箭,一朝顿悟,入了“尚且可以”的大门,晏明付想象了一下他顶着一张仙气飘飘的脸,挎着篮子买菜做饭的样子,将“尚且可以”私心拨到了“天纵奇才”上,赞不绝口。
“这几日我来做饭。”吃完饭,傅小公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晏明付顿时一僵。
他原本就是自荐做厨子才留在这里的,倘若傅小公子不需要厨子了,他拿什么理由赖着不走。
饭后,傅君流收拾完碗筷,对晏明付道:“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之前回来。”
晏明付说:“哦,好。”
虽然但是,和我说什么。
傅君流朝里屋道:“断水水。”
里屋门口冒出来半个脑袋。
傅君流:“想出去玩吗?”
断水水眼睛一亮,上午还扒着晏明付一个劲喊爹爹爹爹,转眼便抛之脑后,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的跑出来扒住傅君流的衣摆。
晏明付问:“你带上她出去做什么?”
傅君流道:“带她出去玩。”
修仙静心了十余年的小郎君一朝尝到了情愁滋味,心甘情愿跌进红尘粉身碎骨,他私愿里的小心思攒了攒,猝不及防便枝繁叶茂,无从阻止,只好放任自流。
他不想晏明付和别人独处,小孩子也不行。
但他有事要离开,晏明付又适合静养,只好把另一个带走,以绝后患。
“我去苍山派,你有什么话要带吗?”傅君流最后这样问。
晏明付沉默了许久,才干涩道:“替我,在严掌门前敬一杯茶。”
傅君流应下了。
“你伤未愈,暂且留在山上,不要乱跑。”他说,“等我回来给你换药。”
傅小公子的服务未免过于周到,超出了萍水相逢的范畴,晏明付揣起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直愣愣道:“哦、哦。”
傅君流点头,转身唤出佩剑,带着断水水一道走了。
晏明付摸索着墙,一步一挪,将整个屋子晃了一遍。
傅君流那句“不要乱跑”还带着余音回荡在他耳朵边上,晏公子充耳不闻,将黑色的诡步摇收进系统仓库,换上一身雪白的明月依,推开门便往山下走。
他本就身量修长,衣服一换,立刻从杀人放火晏明付,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公子无名氏。
可惜翩翩公子是个瞎子,脸上还缠着绸带,一路上从草堆树林里头很不体面的摸爬滚打,带着一身草叶子成功滚到山下。
一进镇子,便有人看他可怜,问他来此作甚,晏明付说了医馆的名字,一位大妈听罢便主动领着他过去。
到了医馆,晏明付磕磕绊绊进了屋子,问:“这里是医馆吗?”
离火正在磨药,新采摘的药材得磨碎了晒干,麻烦的很。她磨了一个上午,好脾气都被磨成了渣,一见晏明付便来气。
“不是医馆,是停尸房。医馆出门左转五百步,跳下去就是了。”
左转五百步是条河,常年湍急,淹死过不少人。
晏明付循着声朝她走过去,他手上还拿着一根树枝,走路的时候树枝就在地上一点一点,,步履蹒跚,脚步虚浮,像极了上了年纪又瞎了眼睛的孤寡老人。
离火扔了药罐子来扶他,把人放到桌子边上。
晏明付摸索着凳子,艰难的坐下。
“这才两天不见,你去干什么了?眼睛瞎了吗?”离火问。
晏明付说:“好像还没瞎。”
“来干什么?”离火转身回柜台前头,继续抱着罐子磨药,“都成这样了还来找我,不是真爱吧?先说好,我有爱人的。”
晏明付“噫”了一声:“你对象哪位?”
离火趁他看不见,翻了一个白眼:“你觉得我身边还有谁?”
晏明付悟了。
他沉默了许久,接受了这个消息,反正是男是女都和他没关系。
他今天来,主要还是因为山上没人和他说话。人是群居生物,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多少会有下意识的寻求他人意见的倾向,他心有郁结,想找人问问。
于是在离火“叩叩叩叩叩叩”“咚咚咚咚咚”“咔嚓咔嚓咔嚓”的磨药声里,他坐在小木凳上头,两条长腿随意伸出到过道上,背部绷成好看的弧度,晏然自若的开口道:“我有一个朋友……”
离火捣着药,眼睛看向晏明付。
“我这个朋友他认识一个小公子,小公子不会做饭,我朋友因为一些事情觉得自己亏欠他,所以想要照顾他,就毛遂自荐帮他做饭。后来我朋友受伤了,不能做饭了,小公子也已经学会自己做饭了,你觉得……我那个朋友应该离开吗?”
离火问:“就这?”
晏明付不乐意了:“什么叫就这,这个问题困扰我朋友很深的!”
离火放下手里的罐子,拿起旁边的湿布擦手,纤细的十指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她甩了甩手指放松,撑着下巴看向晏明付:“我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让你朋友困扰?走不走留不留,有那么重要吗?”
晏明付顿住,手指下意识抓了一下衣摆。
离火看他反应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我有一个朋友,早八百年她就不用这个借口了,哪怕放在修仙界,这都是烂大街的幌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鼻头一皱,坐在桌前的晏明付一身白衣,不开口时便是君子端方,潇潇傲骨,他自持清醒,可惜从来糊涂。
“你朋友觉得困扰,是因为他不想走,你明白吗?”
晏明付想,是我不想走吗?
可是为何呢……
他循规蹈矩的前二十年里只有条条框框,规则和违反规则成了生活的全部,哪怕是逃出来的那两个月,也没能储备一些该有的知识,晏公子搜肠刮肚,涉及情感的大脑区域一片空白,无人填补,他思考了片刻,无果,两腿一伸,仰着头靠在了桌案上,下颌和喉结连成一条蜿蜒的线。
想不通。
离火适时的补充:“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公子啊,所以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