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高阁(1 / 2)
撩开绸衣的袖口,岐老指间搭在那段皓腕上诊脉。
曲鉴卿披散着头发靠在床头,他脸色是病恹恹的苍白,半垂着疏而长的眼睫,眉宇间有几分隐忍的痛楚。
香炉中也不燃安神香了,改成了混着草药的艾团。白烟袅袅,是苦涩而浑浓的草药味。
未几,岐老起身,将炉中仍带着火星的草木灰装进了敞口的小手炉中,端在曲鉴卿手臂周遭熏了一圈,而后在曲鉴卿腕子拍了一下,示意他脱去亵衣袖子。
只见他上臂皮下有两处古怪的青黑色条状凸起,约莫有一寸长,随着岐老将手炉挪动,它们也缓慢地蠕动着,但到颈子周遭时便消失不见了。
“如何?”
岐老收了手炉放回到案上,应道:“以身饲蛊一事毕竟有违常理,老朽行医多年也是头一回驱用这苗疆的邪物。虽现下看来,大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孱弱,那蛊也活得好好的,但难保几日后取蛊时便不会出事……”
曲鉴卿阖眼,缓缓说道:“您尽力即可。”
送走岐老,曲鉴卿披上衣裳,吩咐曲江备马车去曲家老宅。
祠堂里静的很,仅有他一人,他点上香,俯身拜了,插在一处牌位前的香炉里,跪在蒲团上良久,才说道:“月翎来找我了,要带默儿回去。”
他嗓子有些哑,说话时声音也压得很低,语调平平地陈述着:“我当年同她说默儿早夭,这回许是她在北疆见着他了,于是跟着北越的使团到了燕京……”
“月翎以托出实情为挟,迫使我娶了北越的长公主。他气得很,这几天都不肯回家,也不肯见我……”
“他生父早逝,十年前苗疆的巫医同我说,这些月氏①的男子都活不长久……果真一步错步步错,我当年本不该做那件事……”
“就在月前,他也开始频频头痛,跟他生父当年的症状如出一辙。我怕得很,却也实在没有办法。我将药庐的岐老请来了,如若治不好他,我便许月翎带他走……”
“改日得空了再来看你。”
他起身,拂去牌位旁落下的香灰,而后走出了祠堂。
夜里烛光晦暗不明,牌位上的小字看不真切,但隐隐可见末尾刻着的“曲公讳牧”四字。
曲默在客栈里总睡不安稳,夜里梦魇缠身,每每惊醒时满头大汗再难入眠。
他又开始做那些光怪陆离又令人胆寒心颤的梦。
一晌是曲鉴卿穿着大红绣金的喜袍,手持利剑要杀他;一晌是北疆如银针般的春雨,他仿佛又回到了困守渭城的那一夜,他带着士兵在城头拼杀,城下是无穷无尽的邺兵。长夜漫漫,他筋疲力尽满身是伤,直至破晓时分,终于又一次被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射中,他解脱般地仰面从城墙上跌了下去。
最后他躺在北疆冷冰的地上,漫天的大雪飘落在他身上,厚厚地盖了一层,将他掩埋。
吴仲辽同他说死在雪山的人必须得焚尸火葬,否则尸身便会被雪女拖到地底下去,冻在冰雪之中,不得轮回转世。但他在梦中躺在雪地里时,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祥和与安宁,像是游魂飘荡,终归故土。
醒来时才三更,他头疼得厉害。大夫开的止痛散喝下去也无济于事,鼻血开始淌 ,他下床撩水去洗,直至将面盆里的水染得鲜红才止住了。
他麻木着将脸擦净了,穿上衣裳出门。
相府从建府伊始曲默便跟曲鉴卿搬进去了,他在这地方断断续续住了将近七年,熟知夜里曲家铁卫巡视的路线,到和弦居的路闭着眼都能走到。
他攀着树梢荡到二楼,纵身一跃,悄声落在静室外头的小眺台上。
静室的门从里面上了搭扣,并未上锁,他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刀剑插.入门缝再里朝上一挑,伴着“哒”地一声,搭扣便被他挑开了。
从静室走到卧房,卧房的门半掩着,他推开走了进去。
窗子关得紧,房间里的药味没能散干净,曲默掀开香炉的盖子,捏了一撮香灰在鼻尖——是苦艾草的味道。
曲鉴卿侧身朝外睡着,睡得很沉,曲默走近了坐在床边,他都没能醒来。
曲默垂眼看了一晌,现下才是初冬,曲鉴卿的被褥却盖得很厚,上面还加了一张皮毛的毯子,曲默从不知曲鉴卿何时也这般畏寒了。他偎在那团深色的皮毛间,显得下巴有些削尖。
曲默将床尾的被褥掀开一角,手探进去触到了曲鉴卿的脚腕,果不其然,指尖一片冰凉。于是走到床的另一边,除了身上衣裳,坐了进去。
曲默掀被子时带了些许冷风进去,将曲鉴卿惊动了。他半睁着迷离的眼,撑着手坐了起来,哑声问道:“才回来?”
“嗯。你渴不渴,我下去倒杯水给你?”
曲鉴卿摇了摇头,阖上眼又躺了回去:“掖好被子……”
“好。”
曲默知道曲鉴卿正是睡意朦胧的时候,还不够清醒,否则断不能如此温顺亲和。他躺下时,那人贪图他身上的暖意,还朝他身边靠了靠,他于是顺势将人揽在怀里,还替那人拨了拨垂在脸上的发。
曲鉴卿瓮声问道:“还不睡?”
“这便睡了。”
曲鉴卿没再出声,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不必上朝,曲鉴卿一觉睡得温暖香甜,直至辰时方醒。他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被褥,余温尚在,原本躺在那处的人才走没多久。
礼部商议之后,腊月二十八是吉日,于是便禀明了皇帝,将那天定为曲鉴卿与北越长公主大婚的日子,圣旨传到了曲家老宅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是老族长接的。
礼部的人与老族长一同去相府找曲鉴卿商议喜宴的规制,话间提及曲默的职位,于是老族长便随口问了一句曲默人在哪,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曲江说漏了嘴,将曲默这五六天都没回家的事抖了出来。
老族长气的不行,当下唤了曲岚与曲岩,叫他俩带人去,无论如何要将曲默寻回来。
被曲鉴卿给拦住了:“不必了。他若是想回来自会回,否则你派十个曲岩也抓不回来。”
眼下北越的使臣还在燕京,正是筹备和亲的节骨眼上,老族长见曲鉴卿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没得就失了分寸:“这孽子胡作非为叫外边的人知道了像什么话!他要胡闹你也就由他去?你糊涂啊!”
“我说不必了!”曲鉴卿倏然拔高了声音,将手中茶盏底座砸在桌面上,一声钝响后,茶盖滑落在了地上,“呯”地一声跌得粉碎。
厅中静了下来,下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老族长脸色铁青,可他虽年长却也不敢贸然惹怒曲鉴卿,于是也只得止言。
晴乐递来帕子,曲鉴卿拭去落在手背上几滴茶渍,朝座下那两名礼部女官道:“酒宴跟府中布置按照历来和亲的规制即可。另外我有一名侧室名柳观玉,府中琐事都是她与曲江打理,三年前怡昌公主的及笄礼也是她与曲监军曲岩之妻侯沁绾两**办……此次大婚的事宜若有疑处,你们礼部的人大可一并去找她二人商议,不必来过问我。”
话说到这份上,就差撵人走了,曲鉴卿那满不在意的模样,知道的是他成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宴请众人到他府上吃顿酒席呢。
礼部那两个女官看出曲鉴卿的不耐,事关曲家的家事,她二人也不便叨扰,由是赶紧请辞了。
且说启宗帝对三子燕无疴失望至极,连着砍了七八个与私盐案相关的朝臣,还有一帮因结党营私,逐回原籍地永不录用的官员,燕无疴一出事,明里暗里也不知牵扯了不知多少人。
但燕无疴罪不至死,皇帝本欲将他发配到边疆去,眼不见为净,可念着朝中尚有有老臣替他说话,燕无疴又毕竟是他的儿子,喊了他二十多年的父皇,皇帝岁数大了,心一软,便同意了,于是打发了燕无疴去守皇陵,无旨不得出。
至此,私盐一案伴随着前太子燕无疴及其党羽的失势,也终于算是了结了。
自那夜回去探病之后,曲默便成了客栈的常客。关于曲鉴卿婚期的旨意,还是齐穆回府取曲默的换洗衣裳时带给他的,说叫他婚期前后回去一趟,有事交代他去做。
彼时邱绪从乾安山回来了,喊了曲默去一所富商的庄园里替老安广侯挑鹩哥,满园叽叽喳喳的鸟叫中,曲默听齐穆言罢 也不做他话,脸上神情淡淡的,只说自己知道了。
邱绪挑了一只蓝羽黑尾模样漂亮,叫声最响亮的,而后吩咐园子里的侍者将它装进一早准备好的小金笼里,让随从先一步提着回侯府送给老侯爷了。
邱绪说道:“我爹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只破鸟,不巧被隔壁李太傅养的猫给叼去吃了,老爷子气的不轻,搓了一捧带血的鸟毛便去找李太傅。结果两个一把年纪的人,竟还动起手来了,昨夜府里的人喊我回去劝和,我跟李太傅他儿子一商量,都觉得说出去太丢人,于是便想着私了……你听没听?”
曲默被他问得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哦……你说李太傅养的鸟?”
邱绪道:“行了行了,算我没说,跟你说个正经的事。”
曲默颔首:“你说。”
曲邱两人说着朝马厩走去,园子里的仆从见贵客要走,便跟上来替那富商留他二人用午膳,邱绪解囊留了五十两银子,算是买那鹩哥的钱,推说有今天有事,改日一定专门前来拜访。
打发走了仆从,邱绪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齐穆。
曲默会意:“让他跟着,不妨事。”
邱绪这才道:“燕无疴既已倒台,你叫燕无疾别再追私盐的案子了,深究下去只会闹得朝中人心惶惶,于谁都无益……”
曲默对他知根知底,知道邱绪根本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于是出言打断:“说实话。”
“唐御是前太子燕无疴的人,燕无疾想要他的命以及乾安山的三千金乾卫。”
实话听到耳朵里,他反而沉默了。思忖半晌,眼看走到马厩了,曲默才应道:“我可以让燕无疾收手,唐御不会死,唐家是皇商,他们的盐船也会照样开,但前提是唐御得向陛下辞去都尉一职,或是做回本行,请命改任盐运使。”
唐家原本就只有唐御一人握有实权,然而曲默此计却是架空了唐家的势力,一脉皇商失了依仗少不了要吃苦头,兴许就此没落也未可知。
“此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邱绪正色道:“不说唐文,好歹看在你我二人少时都喊过唐御一声叔叔的份上,你也该……”
曲默翻身上马,冷声道:“唐家既选了燕无疴,那便该和他荣辱与共。左右不过一句成王败寇,看在谁的份上也不好使。”
邱绪抬眼去看他,只见曲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中有不屑讥诮亦有冷漠淡然,却唯独不见从前的暖意赤诚。邱绪突然就觉得眼前的曲默太过陌生,不过半个月未见,他却像是变了个人。
“那若是将来燕无疾败了,你成了贼寇呢?”邱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