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鸟雀啁啾，夏天的闷热黏腻地爬上来缠着乔越腾，他在焦躁里醒来。乔越腾足足发了好长时间的愣，才慢悠悠地从程兰的床上爬起来。被褥有些湿润，乔越腾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恼怒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这一耳光把少年彻底抽醒了。

做了个什么梦啊，混账玩意儿。

自卑连同羞耻一起涌上心头，逼得乔越腾涨红了脸。他戴好眼镜，抱着被子下了楼，还有些心虚地躲着人把被子搓洗了一遍。他今天得去新学校报道，这次终于是程兰让他自己挑学校，乔越腾对择校一事没什么主见，于是随便选了一所离店铺不远的高中。少年毕竟还是少年，不会考虑太多利弊，程兰也就随他去了。

程兰不久前忙着去缅甸进口玉石，所以带着林不喜先出发一步，乔越腾怎么央求都没法打动铁石心肠的王八蛋，只好自己一个人先来昆明。这两年来程兰一如既往的混蛋，乔越腾只庆幸自己不再是当初的小鬼头，否则迟早要被程兰气死。他晒好了被子，在店里转了一圈，这才锁上店门，出门去了学校。

这几天多雨水，于是乔越腾带了伞。伞正是程兰的，白色的伞面和伞骨，苍白的像花。他撑着伞，按照程兰说的路线前行，那所学校乔越腾曾经是路过的，所以没费多大功夫就找着了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起，虽然下着小雨，也依旧很热闹。女生清一色的短发，穿着蓝色的上衣与黑色的长裙，男生则是黑色的校服。乔越腾撑着伞，神色淡漠地站在那里，不少学生侧目，以为是新来的年轻老师。他看了看左右，顶着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踏了进去。程兰让他熟悉熟悉环境，他也就只是来熟悉环境的，半点与人交流的愿望也没有。

领他进去的女老师姓赵，说话很和气，温温柔柔的。她个子不高，跟乔越腾撑着一把伞，倒像是一对兄妹。赵老师是程兰提前打好招呼的熟人，似乎也是店里的常客，乔越腾见过她几次。领着新来的少年在学校里转了几圈，赵老师带他停在三楼一间教室外面，道：“以后这就是你的班级，要是感兴趣你也可以在这附近转转，我得去拿个文件。”

乔越腾点了点头。他在门外看了看，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一个老师讲课的声音。他百无聊赖地在门外踱步，等到下课铃响起时，赵老师也没回来，于是乔越腾打算先走一步。

事情发生在雷雨降下之前。乔越腾抬脚要走时，忽然一摞厚厚的扔了出来，一群女孩子的笑声传来。乔越腾眯起眼睛低头，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被人群推挤着向前，有调皮的男孩子起哄到：“去捡啊！”被包裹的女孩一言不发，深深低着头，像是感知不到那些恶意。她头发刚刚齐肩，同样穿着蓝色的衣裳与黑裙，脸色苍白，一双漂亮的眼睛没什么情绪。有人撕扯她的头发，有人起哄逗弄她，女孩依旧不开口说话，直到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师走过来，围绕着她的人才一哄而散。似乎不方便对她说什么，老师也只是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教室，留那女孩一人站在走廊上。乔越腾站在楼上，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孩的相貌，他忽然觉得眼熟，他似乎见过那张脸。

雨点变大，女孩慢慢地走下楼，开始一本一本地捡拾地上的书。她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可是模样却依旧熟悉。乔越腾愣在那里。他看着那个背影，一时间没办法把她和自己脑海里那个记忆重叠在一起。大雨倾盆而下，水珠低落在乔越腾脚边，那女孩无知无觉地蹲在雨里，沉默地、缓慢地捡着书。她的领口开着，露出一截锁头来，似乎刻着花鸟一样的图案，被雨水打湿了。乔越腾艰难地挪动步子，没有靠近那个女孩，他转身奔跑起来，举着白色的伞。他跌跌撞撞地离开，没有让那女孩发现自己被人看到了，他脑子里想着一个名字：童三月。

雨还在下。

姑娘抬起头来，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她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头发也乱七八糟地纠缠着。她抱着怀里的书，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教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偷笑，没有人对她说“你还好吗”。没关系，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太多次了。姑娘想，没关系，她至少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孤独的人。她捏紧了脖子上的锁，感受着花鸟的凸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夏天的夜晚，乔越腾和童三月坐在院子里喝米酒。程兰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童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得只看见牙齿看不见眼睛，她转过头对乔越腾说：“怎么办，无论看几次程老板都这么好看。”

乔越腾哼哼一声，接着喝自己的米酒。童三月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自得其乐地接着说：“我都想好了，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上门提亲，这辈子就娶程老板，别的人都不要，我只要他。”

“你也只是看着那张脸才说得出这种话。真没出息。”乔越腾凉凉地讥讽，换来童三月一个不服气的眼神，“谁会不喜欢他呢？我这不叫没出息，这叫爱美色。”

倒是还骄傲起来了。

喝完最后一口米酒，童三月打了个饱嗝，她畅快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突然，小姑娘凑近了乔越腾的耳朵，轻轻说：“我说真的，没人对我这么好过，程老板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乔越腾权当她在开玩笑，因为童三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所以乔越腾翻了个白眼，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听见童三月说：“对我这么好的人，我什么也没有，只好做他媳妇咯。我的梦想就是给程老板当媳妇，这辈子都跟他举案齐眉，哈哈，美死我了。”

老不正经的。乔越腾骂她。童三月只是笑，皱着眉头的笑，有点苦涩的模样。

然后呢？然后他们说了什么？

她被送走时，给了乔越腾一个拥抱，不肯撒手似的，像个长不大的妹妹。她红色的衣裳，她笑起来的模样，她大大咧咧的说话的样子，全都杂糅在一起，组织成童三月三个字，投映到那个被欺负的姑娘身上。乔越腾茫然地奔跑着，他想：那是童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