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1944年将至三月,昆明的寒气还没散开,融化的雪浮在青石板上。一条窄窄的巷子刚刚解冻,泛着水色。傍晚黄昏,只有几条狗在巷子里徘徊,围墙里传出一点温柔的鸡鸣。路边三三两两地摆着些花,冬天刚过,融水流过瓦片,一点一点灌下去,等着过几个月再开。门口扫地的阿婆把那些花一点点挪好位置抬头时,恰好看见巷子口走过来一个清瘦的影子。
于是便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整张脸泛起温柔的褶子。她招招手,“腾腾,过来。”
男孩子顿了顿,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过去。他刚刚从学校回来,头发上还有点水珠,看上去略有狼狈。那双眼睛柔和了一些,长开了也不显得凶狠,眼尾上挑着,倒是叫整个人的脸都英气。阿婆在口袋里翻找一轮,摸出一小把米花糖。
“拿着。”她说。乔越腾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伸手接过那把糖,他手掌还不太大,每个指节都细长,摸了太久的玉,手指也是柔软的,没什么茧子,把米花糖都握在手心里,挨个地黏过一遍。他垂下眼帘,一个温和的弧度,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谢谢婆婆。”
他还没彻底长成大人,变声期刚过,听起来不太舒服,大概他自己也意识到,干脆不怎么开口。阿婆点点头,继续扫那些淅淅沥沥的融水。乔越腾往里走。他长高了不少,也算挺拔,不过老是显出一副冷淡的表情,整个人都阴沉,也只有看他长大好多年的长辈看的顺眼。他脚底踩着冰凉的融水,头发也已湿润,却没有自己擦一擦,只是沉默地走。走近那两根鲜艳的红漆柱时,乔越腾才犹豫地停下来。
店面里传来低声的交谈,乔越腾靠着那柱子,没再往里走。里面的客人穿着素雅的旗袍,是白的。当家的同样披着一身白衣,留一个背影给门口,柔软的黑发贴着耳根,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乔越腾慢慢嚼着一颗米花糖,盯着那一小片白。老板微微点了点头,客人抬起一小方木盒,声音才渐渐大了起来,几句简单的客套。
乔越腾嚼完两颗米花糖,才收回目光,抬脚往店里走。老板只抬头随意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客人倒是有些好奇的模样。
“程老板的……儿子?”声音细细柔柔的,很客气。眼看着老板微微勾起嘴角要开口说个是,乔越腾呛了一声,抢白到:“不是。”他不认便宜爹。
程兰才慢悠悠地答:“我弟弟。”他尚还年轻,也不见皱纹,眼睛像鱼鳞一样发亮,端着优雅的模样,不像当父亲的。这么几年来这样的问题也遇得多了,乔越腾在的时候他老老实实答弟弟,不在的时候叫儿子也不是没有,想方设法地捉弄。
客人笑了笑,端着盒子往外走。程老板脾气很大,一向不亲自送客,连个送别的眼神都舍不得给,倒是盯着乔越腾看。
“湿成这样?你不会自己擦擦?”
“唔。”
乔越腾局促地应了一声,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像是要抬脚往楼上走,留下一小串湿的脚印。程兰叹了口气,冲他招手,“过来。”
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脚步一顿,没回头,像是不太情愿的样子。程兰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块毛巾递过去,乔越腾瞟了一眼,不太领情似的,没接。一副死倔的模样。
程兰叹了口气,也像是习惯了,把毛巾丢到乔越腾头上,伸手帮他擦。乔越腾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他一向这幅阴沉的模样,程兰有点粗鲁地替他一点一点擦去鬓角的水,头发盖住了那上挑的眼睛,程兰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行了少爷,上楼换了衣服就赶紧下来吃饭吧。”
乔越腾没应声,转身往楼上走。衣服有些湿,贴着他瘦瘦的身子,映出胸口一小块鼓胀,是那玉,他不离身的,也没告诉过程兰
放在哪。乔越腾低头抓住那一块玉,像是露出一点笑容似的,幻觉一样,很快就没了。他的房间还是有窗的那间,乔越腾进了屋,换好衣服后推开窗子往下看了看,恰好看见底下跑过一个脑袋。
“乔越腾同志。”童三月一脸严肃,“我觉得你应该考虑好送我什么。”
是吃晚饭的时候。她一边扒饭一边虎视眈眈,乔越腾顶着那眼神倒是吃的很自在,完全不去搭理童三月。程兰不插嘴,乐得看他们俩对上。
童三月蹭饭的时间不固定,她有空就来,没空就让乔越腾带个话,什么我好想程老板但是今天实在没时间啦改日再陪之类的,乔越腾统统简化为一句来不了。今天刚放学,乔越腾就看她兔子似的撒腿跑,以为这姑娘不会黏上门,想来还是他低估童三月,有什么能困住她的色心。
“说话呀!好歹认识这么久了,你都没送过什么祝我生辰!”
乔越腾冷冷瞟她,这一眼通常是能吓住大多小孩子的,偏偏吓不着童三月。她鼓着腮帮子,一只脚还从对面踢过来,踩着乔越腾的鞋尖,“朋友一场,给点面子。”
这都是哪里学的流氓话?程兰哑然失笑,一双筷子夹了肉放她碗里,胡搅蛮缠的流氓马上收敛了,像是得了便宜一样满足,去嚼那块肉。
“你要他送什么?送什么不都是我的钱?”程兰说。
童三月确实就生在三月,父母取名随便得不能再随便。她以前不怎么拿这事讨要什么,今年像是开窍了,从一个月前就一直揪着乔越腾要礼物,也就是缠着程兰要。乔越腾没心思去给她买什么,他一直当童三月是小时候一时冲动闹事送的便宜挂件,走到哪闹到哪,像是提醒他不冷静得有多后悔。
“快点吃。”程兰终于开口,“天黑的快,还得送你回去。”
童三月连忙应声,乖巧地赶。乔越腾再凶恶的眼神也拦不住她,只有程兰一句轻飘飘的吩咐能催动,连索要礼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乔越腾不知道该说什么,闭眼不看她。
至于童三月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乔越腾一直没搞清楚。他不多事也不八婆,从不去问童三月,程兰像是知道的很透。童三月来蹭饭,蹭完还能让程老板陪着走回去,多好的美事。童三月乐得这么干,程兰也没发过脾气,乔越腾绝不主动问,于是就这样过了挺久,也没人觉得三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人凑在一起是不是有点怪。乔越腾一边往嘴里送菜,一边慢慢地琢磨。他一早就想过童三月的父母,是不是都有点身份。他还没分清打仗的有哪些人,分别叫什么,只模模糊糊觉得,童三月家是其中一方里的人,程兰是什么呢?帮着那一方的?
他成绩不好,一遇到这样复杂的事就没精力往下想,干脆不再烦恼自己,专心地吃。童三月磨磨蹭蹭吃完了一顿饭,拉着程兰的手,准备回去了。黑,三月的天气还太冷,程兰只穿着一件白衣,乔越腾张了张嘴,想提醒他戴件外衣。可又不是那么热心的人,还是没说出口。一旦他关心了程兰,就像是输了一样,乔越腾不愿意。他就是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