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这一天程兰照样晚归。他往哪去、做什么生意，得这样匆匆忙忙的，乔越腾隐隐约约明白他不可以问，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他识字还不多，读不懂那些灰黄的报纸上写了什么大字。哪里在喊着苦痛的反抗，哪里有着突如其来的饥荒，乔越腾一概不明白，但他不太关心，他脑子里头家和国是两样东西，扯不上关系，谁也碍不着谁。程兰回家的时候，只看见小丫鬟老老实实地煮好了蒸子饭，脸色极差地端坐在远离，虎视眈眈地盯着程兰。

眼神就跟亲爹等着儿子似的。怪不舒服。

程兰难得一见地犹豫了一下下，感觉这屁崽子才九岁就学会这么磕碜人，长大了岂不要上天？转念一想，那还不如趁早欺负，往死里作，开心了再说，不指望这不孝子给他养老，自己攒点小钱就成，等乔越腾长开了能搞生计了，能跑多远跑多远，就跟糟蹋大姑娘似的不要脸。程兰越想越释然，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去敲那崽子的头顶。

“干嘛？知道等你爹回来一起吃饭啦？”

乔越腾阴沉沉地盯着他，这张皮囊，这个兰花里抽长出来的身子，这双鱼一样的黑眼睛，他越看越不顺眼，大骂一声：“臭不要脸！”

说着扭头就走，把房门震得惊天动地，程兰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没搞清楚由头，居然也有点委屈起来。小白眼狼，还学会先发制人了。他脑子乱的很，有些事儿没时间去仔细计较，只沉默地踏进玉房，脑子里想着国事。他不知道今早有小姑娘屁颠屁颠来提亲，被乔越腾揪着领子扔出去了，跟上门抢大闺女的土匪头子一样，临走前还奶声奶气地放狠话，一定要把程兰姑娘抢回寨子，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错不在这姑娘脑子没长好，错在程老板乱用美色误人，乔越腾帮外不帮内，只觉得全天下只有一个混账东西就是养他的这个。

他自个儿吃完了饭，吃剩下的全丢给程兰，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练字。他毛笔用得不好，写出来的字儿像是鸡爪沾墨踩的，惨不忍睹。但是乔越腾有的是信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写的比那群小崽子好看，根本不记得先生查他作业时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程兰那边静悄悄的，大概又在琢玉。只有这个时候乔越腾是识相的，不去主动讨他嫌，安分地做自己的事儿，也就这一点讨程兰满意。如果他敢在程兰雕玉时候去咋咋呼呼，没准前几年就被埋在地底下了。童三月小朋友大胆地跑来学人家提亲，倒是提醒了乔越腾，养他的这个狗贼确实长着漂亮皮囊，但也仅限于表面罢了，剩下的里子都是坏的，烂的不能再烂，就是个王八蛋。

他借着煤油灯一点昏黄的光亮写字，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母鸡在梦里咕哝。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毕竟要到秋天，黑得越来越快，太阳落下去只剩下一小片沉默的白挂在山头，其他的一切都要变黑。这院子里时常回荡着他的叫骂声和程兰的巴掌声，今天静的太久了。乔越腾有点耐不住，程兰平时不会在玉房待太久，一个小时差不多就该闷得慌了，该过来戏弄捡来的丫鬟了。乔越腾盯着灯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笔字，觉得程兰不对劲，他这几天都不对劲，整个人像是要去打仗似的严谨。不过乔越腾只是想想，他不敢描述程兰穿着军服去杀人的模样，那手洗个衣服都洗不来，何况抬着刀枪去刺人胸膛。

乔越腾把笔一扔，往门外走，要去看看程兰干什么。他这人也是欠收拾，人家不过来讨嫌，他还觉得不舒服，非要亲自找过去。路过厨房时张望了一眼，那饭菜居然还摆在原处，冷成石头了，也不知道程兰回来以后在干什么破事儿。乔越腾往玉房跑，里面黑灯瞎火的，没人，只能是在房间里坐着了。奇了怪了，回来第一件事不吃饭，也没去琢他的玉，难不成这几天累坏了直接躺下去了？程兰房门开着，亮着老大的灯。乔越腾很少进他房，一方面他懒得

进去帮人收拾，另一方面程兰也不让他进去瞎玩儿。乔越腾只是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看见程兰一个影子，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可是他表情不对，像是咬着牙恨谁，眉目染着苦，眼神像刀剑，对着那信就像是要把人就地砍了。程兰握钢笔的姿势好看，和乔越腾抓着毛笔像抓筷子的丑态不同，像个上等人，不应该缩在这个山窝窝里面，程老板更像是东边的知识分子。乔越腾在画报上看过那些人，一个两个，长袍马褂的，西装革履的，架着斯文的眼镜儿，是知识的根，一个也不能死，要输送到各个地方，去种更多的种。但程兰不是那样的人，他不适合去温声细语地教，还是得供着养。

乔越腾以前没见程兰当真发火，老板的情绪跟八月天一样瞬息万变，不过有套路的，服软哄一哄，程老板当真不会和孩子计较太多，只不过乔越腾不是走这个路子的而已。这一次是切切实实的恨了，他看见程兰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憎恶的苦毒。乔越腾稍稍吓了一跳，一不留神脚尖就撞上门板，嘎吱一下。程兰转过头来，没笑，还是冷冷的脸色，盯着乔越腾，就像个抓贼的。

乔越腾在背后捏了捏手心，他别开脸不去看那道叫人心寒的眼神，嘟嚷着：“你晚饭怎么没吃？”

程兰跟刚刚睡醒似的，这才眨眨眼，又是一派优雅欠揍的大爷神色，眼里化开一小片黑色的湖，温润地荡开。他把笔放下，乐颠颠地晃着两只脚，挑着眉毛笑：“知道心疼人啦？”

死性不改。乔越腾翻白眼，他往后退了一步，没好气地问：“要不要我去给你热一下？”

“不用。”程兰托着下巴不知道想什么，他盯着桌上那封信，像是思考一个决定。他叹了口很长的气，站起来把那信仔仔细细折好了，夹进一本字典里，往乔越腾这边走。一巴掌扇在乔越腾脑壳上，口气是高高兴兴的，“你是不是在练字，走，给爹看看你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