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你想往哪里走?东西北都随便你,但是往南不行。往南只有山山水水,兜兜转转一圈还得回到这里。谁喜欢这里?谁也不喜欢。往东走没有婆婆挑着红线串的缅桂花沿街卖,而且你吃不惯那边的水产。螃蟹,龙虾,都是鲜鲜的,从真正的海水里捞出来,带着盐的味道,长着小刺的腿上挂着海里来的螺壳,滴下来的水能变成一把白盐。你很少吃海鲜,别说活生生的,就是冻死在碗里的那种,你都不爱它们咸腥的死味儿。你吃什么?你喜欢吃白的饵块,对不对?鸡蛋啊,韭菜啊,乱七八糟的,一锅炒上,你不是每次都能吃大盘?那你往北走吧。北方吃面食,花卷馒头,面条馍馍,应有尽有,和米食差不了太多。但我先告诉你,那边的糖没这儿甜。你把糖罐子全扔豆浆里,没味儿,不骗你。所以北边和东边,你不会爱的。西边?西边是山是雪,是藏族朝圣的天堂。你没见过铺天盖地的雪,因为云南确实没有大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几次,何况是你呢?西边不好,你不要去。我是真心的。”
程兰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点皱,像一尾黑鱼,抽出一点细长的鳃,软软地搭在眼尾。他说:“你往南走不通,南边只有我了。”
乔越腾第五次离家出走,翻过墙头恰好落在雨水里。昨天下过雨,桂花全部都打湿在地上,生着一小层青苔,泛着白绿的香,恰好让乔越腾摔了一跤。石板有一层冰凉的光,被他一屁股砸碎了,乔越腾杀猪的叫声惊醒一方晨鸟。等他揉着屁股爬起来的时候,看见程兰坐在门口,坐着一只小板凳,老神在在地看他。
乔越腾小朋友昨天被押着去理了个其丑无比的寸头,活像劳改犯出狱。理发的先生年纪大了,拖着白胡子给他一根一根地剃,剃完了还要装模作样地唱一嗓子,活像唱丧,剃刀是锃亮的,他一开口就会发抖,刀光在脸上胡乱地挥,乔越腾毛骨悚然,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人砍头。程兰坐在后面鼓掌,夸老先生唱得好,活像老百姓看鬼子掉头,一刀一声好。
乔越腾硬着头皮看镜子,镜子是一大面的,糊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口红发胶稀豆粉,都看不清他还剩几根头发,只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额头。他照镜子的时候,程兰坐在后面拍老先生马屁,东拉西扯地打听家事儿,夸夸人家女儿嫁得好,老年生活有滋有味,下一步就是讲价,八块讲成五块,五块夸成三块,越夸大爷越开心,大有招呼他一起剪头发第二个半价的意思。程兰摆摆手,一边数那几张发毛的钱一边夸好看,乔越腾快哭了,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还不如砍头,他吼程兰从不分时间地点,开口是带着哭腔的骂:“好看个头!你来剪一个试试看!”
乔越腾被程兰夹在胳膊底下回家,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自他被捡过去养,好像就没什么顺心事儿,穿鞋不合脚,剪头像王八,隔三差五吃不到饵块,还要被程兰按着骂,为什么没考第一,为什么逃课。他不是儿子,又不是弟弟。乔越腾摸着自己接近光亮的脑袋,连夜赶了一封离家出走的信,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这是乔越腾第五次离家出走,这次是因为一个脑袋。乔越腾恨程兰的理由非常单纯,谁让他吃不好他恨谁,谁让他没面子他恨谁。程兰其人,没眼力又没理想,种点花花草草差点不会跟人说话,把乔越腾捡回来养,和捡一盆兰花回来没什么区别,一样地随便浇浇水,施施肥,想起来了就抱去看看太阳,想不起来了就自己煮东西吃完早点睡。
乔越腾小朋友离家出走,出师不利,死在自家大门口,被程兰悠哉悠哉扛回去,扒了裤子胖揍,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乔越腾惨叫。你要往哪走?程兰慢条斯理问他,揍人的时候不忘把手指上的玉摘下来,露出一截苍白的指,骨头硌得乔越腾屁股疼。程兰的眼睛泛一点凉凉的灰,眉毛是兰花叶子长出来的,瞪人的时候看起来不凶,笑起来好看,程兰一边笑一
边揍他,像亲爹打不孝子,左邻右舍围在门口看,嗑着瓜子的,喝着早茶的,没人劝架。程老板有分寸的,教训孩子而已。乔越腾趴在他膝盖头,光溜溜的脑袋埋在程兰怀里,眼泪晕开一小片衣裳。程兰打够了,消气了,把人裤子套好,出去好声好气哄邻里开心,这家孩子给颗糖,那家姑娘夸一夸辫子好看,热闹凑够,主人嘴甜,该散就散。乔越腾趴在小板凳上,手指甲扣着板凳上一小块霉烂的地方。昨天下过雨,水汽泡软了,木头都能用指甲扣开,冒出发黑的里子,小朋友的怒气全撒在椅子上。程兰看着好笑,一只手揪着领子把人提起来,他说:“走,今天吃撒撇。”
程兰酷爱打一巴掌再给糖。可惜乔越腾不吃。
撒撇在门口的摊子买,摊子是傣族姑娘摆的,柠檬水加的很够,隔着老远能闻出酸味儿。苦撒是老人爱吃的,柠檬得天天摘来做,光是闻酸苦都醉,谁都嘴馋。干巴撕好了,大半堆在乔越腾碗里,程兰把饭乘好推给他,瓷白的碗,乱七八糟地堆着干巴豆豉,面前摆着一袋柠檬撒。乔越腾抱着手不看他,也不拿筷子,死心杠到底。程兰坐在他对面,戴小指上的玉,斜着鱼一样的眼睛看他,嘴边扯着一点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笑。
“你离家出走,你有出息啊。”程兰问他话,不答,于是自己往下讲:“我刚才跟你说的,你听见没听见?要去外地,要买火车票,你知道哪里买火车票吗?火车啊,一个箱子,厕所很小,屎尿粪堆在一起,苍蝇啊,鸟,牛羊猪狗,挤着一堆人,你受得住吗你。”
乔越腾在偷看那袋撒撇,很不争气地指尖发抖。程兰想笑,愉快地把撒撇往前推一推,“你吃不吃?”
乔越腾瓮声瓮气:“我不吃。”
“不吃好。昨天下过雨,天凉啊,吃了肚子又不舒服。”
“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