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有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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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多了，谁会认得你啊。”
院长说完，清了清嗓子，又喝了杯水。
圆柱形直筒杯子上有些轻薄的黄，是院长泡茶多了留下的浅浅茶垢。但他今天喝着白开水，那颜色就明显多了。
叶桉没出声，等看见院长的水杯空了，水杯上反射的闪亮阳光都散了，这才形式地点了点头。
——没人，或者任何人，都无所谓吧。
叶桉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出门之前冒了一句，“那个，本来我想要送您一套新茶具的。”
可惜上个月他工作干到一半就跑了，没钱，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回来。他对工作太挑了，本就没上学，还指望拿个不接触人的差事，哪这么简单？
但院长和老师都是好人，他们说，工作什么的会帮叶桉去找。就是，肯定要和陌生人打交道。
院长挥手说，“行了。”也不在乎什么。他们也是为了叶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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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吹过，热浪朝天，福利院外面的坝子一片金沙，看起来像天堂一样，走过去跟地狱似的。
叶桉在门口猫着身子抽烟，自己却被尼古丁呛得不行。这是他第一次抽烟，想给自己的成人之路加点勇气。看来不行。
走到出入口的台阶前面，他习惯性地打起伞，这伞他用了三年，现在伞内面的黑胶都脱落了。
他挺喜欢打伞的，晴天雨天都打，和小姑娘为了防晒不一样，他打伞是因为伞可以遮挡他样子的一部分，比如脸，最起码也能遮挡他自己的视线。
这时他又想起院长那句“谁会认得你啊”，随后应激似的把脖子上的白口罩又拉上去一道。夏天没病还整天戴着口罩的，也就他了。因为叶桉不敢——也不能——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五年前有个男人疯了，冲进幼儿园，砍死六个小孩。
那人是叶桉血缘上的精/子提供者。虽然那男的死了，但家庭也毁了。
这世界没有绝对意义的公平正义，罪犯死了是公平正义，对于别人而言，罪犯一家获罪连坐也是理所应当。可惜当前法律没有株连九族一说。所以说，他们必须社会性死亡。
——被死亡。
穆冯强死后，他儿子穆桉也得遭罪。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住的封闭式学校。事情发生后，他是被人在厕所蒙着脑袋挨了一记拳头，才从班主任那儿知道事情——他爸疯了。
据说有个男老师的孩子就在那个幼儿园，虽然不知道是被砍死还是看砍伤还是没事，反正事情发生以后，那老师知道罪犯的儿子在这里，就率先一步要报仇。
不过最后穆桉也没能知道那个暴力老师的名字，毕竟受害者家属殴打加害者家属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晚穆桉是被班主任带回家睡觉的，第二天妈妈就把他接走了。
事情发生以后，妈妈带儿子到公安局改名，从此以后，穆桉就死了，只剩一个叶桉，跟妈妈同姓的叶桉。
但新名字无法让那孩子重生，只要他身体里流着那神经病杀人犯的血，就不可能得到新生。至少，不被允许得到新生。
罪犯的儿子只能被唾弃，被妈妈关在家里。
妈妈怕什么时候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来复仇。因为不安和恐惧，她几次自杀未遂，她娘家的人脉不行，父母都已不在，和几个兄弟姐妹的关系也糟糕极了。
那时叶桉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来漂亮的妈妈变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毫无工作能力。而击垮那个女人的最后稻草，是社区工作人员的一句话——
“福利院不接
收父母一方健在的小孩。”
于是，第二天，她决定解脱自己。
算算，叶桉父母死亡距今已经五年了。时光如刀把人肢解又重组，现在这个叶桉，和当年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穆桉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只是基因罢了。
他本人也努力过，福利院的老师也帮过，但结果就是——他只能待在五年前的阴影之下。或者说他只有躲在阴影下的时候，才会感觉安心和解脱。因为他生而有罪，必然是卑贱的阴生怪物。
而这座有些破旧的福利院，则是他唯一的庇护所。
现在他转头，再看建筑物，细细审视阳光下黛色的阴影。他舌苔上竟蔓出一层失控的苦涩。
他长大了，该离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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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机场t2航站楼。
今天下午天气不错，顺着航站楼的玻璃窗也能看见外面一片金色，马路上一辆重型卡车驶过，路边的叶子迎风而落。
叶桉在这边找了临时工作，在机场便利店收银，可以戴着口罩，也不需要别的能力。也许只有在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心安，工作起来也熟练许多。收钱、打票、帮客人们把便当加热，上货、打扫、整理一次性餐具。过了人流高峰他还可以休息，找网上的朋友聊天打游戏。
外面响起行李箱滚轮的噪音，有个男人进来了。黑发，背头，穿的米色休闲西装，戴着墨镜，走进来的时候拖着行李箱，走路带风那种。
一般来说，叶桉对客人是不感冒的，但今天那个男顾客意外养眼，帅气，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男顾客走到货架前，边看手表边打电话，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一头狮子在咆哮，看来脾气确实不太好。
“你怎么还没来，我都下飞机了，我那班飞机上好像有个男明星，我一下飞机，一群小丫头上来堵我，敢情是认错人了。”
电话那头的朋友劝了半天，才把这头衣冠楚楚的野兽安抚下来。声音从手机里冒出来，“哟，那说明哥哥你很帅。”
“废话，”男顾客拿起一瓶可乐，“你什么时候过来，要不我打出租回家了。”
“大哥啊，我这不堵车吗？你打车也得堵车，这边路堵死完了，出不去的，而且嘛……我这不，以为你女朋友们会来接你呀，你看接机这种事情，她们不该抢着干吗？”
“早断了，”他说，“都不适合。”
男顾客说完，挂了电话，把可乐跺在收银台上。
叶桉拿过货物扫码，“嘀”一声响。他用扫码器扫描客人的付款码，又注意到客人手上的表，绿陶瓷表面十分抢眼。
以前他见过类似的，他念年小学的时候，穆冯强的生意如日中天，他在卧室也见过这样的手表，劳力士绿鬼。
想到这里，叶桉觉得有些反胃。尽管如此，他还是得忍着说：“欢迎下次光临。”
客人“嗯”了一声，隔着墨镜看收银员。叶桉比他矮上一个头，短发偏长，穿着便利店的蓝白工作服。这模样投射在他的棕色墨镜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似曾相识……
特别是那双眼睛。
叶桉问：“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吗？”
男顾客取下墨镜，仔细打量叶桉的眼睛，一瞬间通明如镜。
“先生，你怎么了？”
“没事……”他忐忑起来，“那个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叶桉一头雾水。
“因为你长得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我吗？”叶桉取下口
罩，露出清秀的脸，“您一定认错人了吧……”
说着，叶按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是小动物预感到危险。因为他担心有人认出他是穆冯强的儿子，他害怕这个男人也是穆冯强的受害者家属。可他又坚决地要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这么做，只能这么做。
男顾客看着叶桉的脸，很认真地看。
——的确不一样。
但是那双眼睛，就像是从他脑子里移植出来的一样，千真万确。
“抱歉，是我认错了。”男顾客扭开可乐瓶盖就开始喝，还笑着说：“我在飞机上睡着了，没喝水，渴得头昏了。”
这笑话冷到西伯利亚了，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离开便利店后，那男人就给朋友打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过来。”
“妈呀祖宗，我这不是刚跟你说了吗，堵车啊！要是可以，小弟我马上开着坦克过来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