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年少01(1 / 2)
若干年前。
“阿耶,我不愿。我不愿不愿不愿就是不愿。那劳什子地方,有大哥在还不好吗?我没有三头六臂,学不来那些东西。”闵尧整个脸都皱了起来。
“这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情吗?”
一直没做声的闵尧娘放下了手里拿着的茶盏,看了眼和闵尧僵持对峙的自家夫君,估量着距离,轻提起裙角,干净利落地踹了夫君一脚。
被踹的那位回头差点狗啃泥,转头瞪圆了眼:“你干什么,让他去官学里好生上课难道还是委屈了他不成?”圣人下的旨,各家都应的好好的,偏生这小子忒不老实,实在让**心。
闵尧阿娘冲着闵尧眨了眨眼。
收到娘亲眼色的闵尧掉头就跑,手里做着手势放在嘴前干脆地打了个呼哨,听到宅外马厩里传来的嘶鸣,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闵尧的阿耶回头看了自家娘子,撞见对方含笑的眼里,不自觉的清了清嗓子:“这都是圣人的意思,是我们能置喙的吗?他这么大了,做事还......唉!我怎么就教不会这小子了?早知道,他幼时,我就多抽些时间好好教教他了。”虽然官学里多出来的那几门占星观地的课程着实有些荒唐,但毕竟是圣人的意思,无端去招惹,哪里能落得好处?
“听起来,你觉得自己挺会教人?”闵尧阿娘听见不远处响起的马蹄声,“那你倒是说说,方才你同儿子费的这些口舌,有什么用处吗?”
闵尧阿耶似也闻得了一声响亮马鞭,下意识挺了挺腰板:“不管怎么说,总要试试,道理讲不讲得通,那是两回事。”圣人既然已经有了口谕,他们这些人至少要把态度摆出来,不然更棘手。再说,就算他们都觉得自家幺子年纪不大,但在外人看来,早就是个成人了。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放出去,一举一动,别人都只会以为是他们家里教出来的样子,并不会将他们再与“童言无忌”挂钩。
闵尧阿娘一把拉过操心不断的人摁到座位上,又贴心地多塞了一碗茶:“你试也试过,没用不还是没用?与其劳心劳神,不如放他出去野一野,免得圈在家里像头困兽。他又不是没有脑子。你且看着吧,回来自己就收拾收拾去了。这臭小子也就是一时拗不过来,不是蛮不讲理。实在不行,就把他大哥唤回来镇宅,这小子一准就服了。”
“你又知道了?你知道怎么不早点管管他?”说是这么说,闵尧的阿耶却没有再犟,只是眼神在茶盏和茶碗之前溜来溜去——这茶碗实在有些海量。
思忖着,他重新开了口:“还有……这怎么给我的是个大碗,多不风雅?”
闵尧阿娘看的好笑,干脆命人撤了茶盏,断了眼前人想要换盏的心思:“喝你的茶吧。牛不喝水,你要去按头。这种傻事都做得出来,我干嘛去替你收拾烂摊子。”
“你——”
“喝。”闵尧阿娘柳眉微微上挑。
闵尧阿耶老实咽下一口气,旧事重提:“这碗——”他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朝官。
眼见着自家娘子开始挽袖子,闵尧阿耶一饮而尽,迅速闭嘴,装作很是陶醉地摇了摇头:“......好茶。”
闵尧阿娘重新把衣袖整好:“这不就好了?你且安心,我派人跟着了,待他吹了风回来,自然就清醒了。”
……
跑出府的闵尧可算是撒了欢。跑出不远,才放慢速度,一转弯,就撞见一堆孩子正围着一个什么草垛吵吵嚷嚷。他心里好奇,以为是有什么稀奇,便下马去看,才排开两三个人,就觑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抱着双臂,团成一团,缩在墙边。
心里火起,闵尧狠狠扬了扬鞭,恨道:“大庭广众的,你们做什么呢!”明目张胆的欺凌弱小,这群人真是……担不起一声“郎君”。
最外面的几个被鞭声叫醒,看着闵尧一脸凶相,心里发怯,嘴上还在逞强,主动朝闵尧的方向走了两步,嚷道:“你、你谁啊你?我们塾里的事,与你无关。再多管闲事,小心你眼眶里装着的这双招子。”
闵尧左看看,右看看,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看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咧嘴笑了:“就凭你?”说着,一声响鞭正落到放话的那孩子面前。
对方吓得一跳,忙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了身后那群人身上,不少人这才注意到了闵尧。
看着越来越多投来的眼光,气不顺的闵尧眼睛一瞪,很有仗势欺人的架子:“我眼睛亮得很,不需要鱼眼睛来跟我斤斤计较。就凭你们,想跟小爷我打擂?不如先去问问闵公府。”
有两个站的后面一点的孩子一下变了脸色,悄悄退开了。有一就有二,一群小孩子对了对眼神,动作都停下了。
闵尧伸长脖子看了看墙边,没见个情景,干脆拔了刀:“怎么,这就害怕了?小爷不跟你们玩阴的,有本事来跟我打一架。先说好,谁要是怂了,可以投降,只不过刀剑不长眼,我要是把你们捅出个血窟窿,你们要还是男子汉,可不能去闵公府门前站着喊冤。”
话音一落,为首的几个孩子恨了闵尧一眼,扭头就走。
闵尧握着刀柄,知道自己不能做的太过,暗暗冲着对方的背影撇了撇嘴,嘀嘀咕咕:“我就说,这学塾不上也罢!”
再回头,看着满地的碎石子和被一个竹筐困着的小孩,闵尧忍不住叹了口气:“一群官家子弟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这都是从哪里学的腌臜手段?实在不入流。”
说着,闵尧已经揭开了那个竹筐,大咧咧发问:“你还好吗?”这竹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来的折磨人的玩意儿,一点也不光滑,光是提起来,他手里就刺痛了两下,多半是有细刺扎进去了。
但现在一时顾不得这些,见那个孩子还是跌在地上,身体抖抖索索的,也不抬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闵尧发柔了声音,又问了问:“你还好吗?”
见对方似乎听不进去,他蹲**,轻轻拍了拍对方肩头,安慰道:“他们都被我吓跑了,我爹可是大官。”
那男孩还是团成一团。
闵尧这下弄不明白了,看了眼不远处的学塾,想这人一直这么样也不是个事儿,他还指望着出城溜溜马,虽然学塾那些势利眼一直没出来帮衬,但自己要是去上门说一声,或许可以把这人脱手?
定下主意,闵尧再接再厉:“你怎么不看看我?”眼前这小子看起来状况实在不好,他才定下的主意,看见对方抖抖索索的样子,又有点拿不定了。
看了看天光,闵尧小心地戳了戳男孩露出来的一只手,被凉得“嘶”了一声,看了眼到现在也没个动静的学塾,干脆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计划,再次主动开口询问:“你还好吗?这天气也不冷,你生病了?”要是真病了,恐怕得立刻送去医馆。
“滚——”
闵尧正想着怎么把人弄去医馆,忽然耳边落下一声惊雷,直接坐到了地上。也是这一下,他忽然和一直团成团的小孩对上了眼。闵尧彻底呆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对面这位……两只眼睛眼色不太对劲。
闵尧下意识喃喃道:“你眼睛……好美啊。”
转头,本想叫护卫拉自己一把的闵尧话到嘴边,方才记起自己出来根本没带人。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缓过神来。可没等他站起来,对面那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吼完狠话就猛地扑了上来。
才离地一寸的闵尧又坐了回去,还倒吸了一口凉气。落在身上的拳头并没有什么,主要是这一扑……他觉得自己有些时日骑不了马了。不出一息,男孩的手都破了,他屁股上那阵痛也过了。闵尧干脆地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控住了双手,他还留了点心思,没给人一下摁在全是灰土的地上,而是交叉压在了胸前。
男孩还在挣扎。
闵尧喘了口气,劝道: “小屁孩,我救了你,你不和戏文里说的铭记恩德、当场言谢也就算了,还打我打出节奏来了是吗?”
男孩还在挣扎,闵尧一不留神,还真让人挣出了一只手。
闵尧又挨了好几下,有点冒火了:“我说你还有完没完?我让着你,你还真接着打啊?要不是看在你这双眼睛好看的份上,我就——”
男孩眼一下就红了,喘了好几下,声音都是哑的,颇有些歇斯底里:“......就挖去当玩物了是吗?那我求你,挖吧。”
闵尧一把扣住了男孩朝自己脸上招呼的手,有点惊讶:“你做什么?”
“……挖眼。”
此话一出,闵尧彻底惊了:“挖什么眼,你疯了吧?!”他就说怎么有人打架打到一半突然朝自己招呼,难不成这位……是有些失心疯了?
男孩所有的挣扎都停下了,又慢慢抬起了头,眼睛里都是怀疑:“......你说什么?”
闵尧被看得有些心虚,他总觉得他方才在心里指问对方有失心疯的话被人听见了,舔了舔唇,想到方才被自己赶走的那一群人,自己给自己分析,以为对方可能是受了欺负,有点过激,自己也应该镇定一些。想了一会儿,心下稍安,开始耐心解释:“我说,你的眼睛真好看,挖了做什么,你疯了?”
想起刚才那群人,闵尧又看了看脸上沾了不少灰尘的眼前人,心里叹气:他真的讨厌学塾里这一套那一套的手段,明里暗里都不怎么上台面,偏生各家都不说,连先生都不管……想着,闵尧已经皱着眉,用自己的衣裳沾了些酒壶里的酒,替男孩擦上了脸。
男孩看起来还是不信:“你说什么?”看着闵尧手下动作,他还轻轻抽了抽鼻子——酒味。
闵尧松了口气,心里念叨着“送佛送到西”,认命重复了一遍:“我说——你的眼睛真好看,挖了做什么,你疯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种种表态,又或者是因为用来擦脸的酒有些上头了,男孩的态度似乎软化了很多,闵尧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没送走多远,又重新提了起来——男孩哭了。
闵尧一下就慌了,看着对方脸上乱糟糟的泪痕,一边擦,一边嚷:“你干干干干嘛?你不是要恩将仇报吧?喂,你别哭啊,别哭!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男孩哭到抽噎,终于有了点响动,还打了个嗝,只是还是没有搭理闵尧,反而拽上了闵尧的衣角,让他走也不也,留也不是,急得原地绕圈。
“不是吧?我生平最见不得人哭了,这不信神不恶鬼的,你别整我了?”
回复闵尧的:一个嗝。
“你还真是,你娘是不是教过你,会哭的小孩有糖吃?”
回复闵尧的:两个嗝。
“行行行,别哭了,你骑马好不好?”
回复闵尧的:又一个嗝。还有站在墙角的小马忽然而来的两声应和。
“子曾经曰过:小人长戚戚。你再哭,就是小人了哦。”
回复闵尧的:又两个嗝。
“你到底再怎么样才肯不哭?”闵尧没招了,他累了。他掀起袍角,坐在地上也想哭,咂了咂嘴,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就这么着,闵尧守在那里,看着圆盘似的落日从城门处坠了下去。
男孩还在一抽一抽的,但好歹没再哭了。
看了看跟个橘子一样的太阳,又看了看冷静下来但眼睛已经肿得和桃子一般的男孩,闵尧还是没忍住,多了嘴:“……你这眼睛确实好看,我从不诓人的。”
对方没吱声。
“就是有些特别。”闵尧忽然忆起了自己阿耶平时那一通大道理,准备好生说给眼前人听,因为回忆很是费神,擦拭的动作难免断断续续,力道也去了三分,显得轻柔的很。
对方看了他一眼,又吸了吸气。
沉浸在回忆里,闵尧开始照搬照抄地念叨起来:“与众不同,众人未有而你有。可没有拥有的这些人才是大多数。他们没有,自然也不能体会。不能体会,则无了解之同情。无同情与理解,说出来的评价也就两端化了。一些人可能会把这‘特别’捧到天山上,视若晨星。另一些人则可能会把这‘特别’摔到泥里,百般践踏。”
完了,些许是觉得自己发挥的不错,闵尧还拍了拍手,看着对方认真的眼神,稍微正经了一些:“可你真就如此轻易就信了他们的评判?就因为他们人多,他们声音大?”
男孩低了低头,好像是在摸自己的肿泡眼珠。
闵尧:“我以为,别人的判断是别人的判断,不被这些未能体会自己生活的评判所裹挟是生存的基本能力。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我们要随他们造出来的波涛浮浮沉沉呢?”
男孩突然出声:“你背后有个人。”
闵尧回身一看,什么也没有:“没有啊。”
男孩静静的,一双眼像极了干涸的古井,就那么直楞楞地盯着闵尧身后。
闵尧脖颈一凉,不由得抖了抖。他摸着脖子,开始还不太相信,但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胡说八道。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又看了看背后,再回身,男孩的眼珠子仍旧没动一下。
闵尧默默地转了身,似乎觉得有些不足,还悄悄拉起了男孩的袖子给自己挡了挡,同他一道靠在了坊墙上:“你、你说什么呢?”也就是这么一遮,闵尧没看到男孩对着那空荡荡的街道表现出来的一脸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