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1 / 2)
贵妇动作间有些凝滞,她强行打了个哈哈:“你看看,你这是说的什么?分明是我来问你,怎么变成你拷问我了,成何体统。”
看着自己娘亲的反应,闵尧更确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阿娘。我确实忘记了一些事,对不对?”
贵妇勉强挤出来的那个笑渐渐淡了。
“......我遇到的那个人叫陆不悔,是个天师。你,认识他?”
听见这个名字,贵妇下意识撇开了眼睛。
她怎么会不认识?
不悔刚被闵尧领进府的时候,还是她派人盯着去洗漱整理的。她当时听那孩子说自己住在城东寺院里受和尚照料,还冲着夫君埋怨过这些和尚照料得不细心。一个半大少年,浑身是伤,有些都成了脓疮,这也叫照料?
可她能做的有限,也只能是嘱咐仆妇们平日里多精心,再叮嘱闵尧多护着这与他年岁相仿的孩子。
一开始,她急昏了头,都忘了这孩子是闵尧自己领回来的,怕闵尧只是一时玩心,之后对陆不悔的眼睛有心结,还对着自己儿子说了许久的好话。
谁成想,她儿子本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长得这么好看,能做什么坏事。就是天公嫉妒,旁人才多欺辱,他晓得。
她当时把这话在嘴里又嚼了几遍,没去提醒闵尧这世上还有蛇蝎美人一说,只觉得儿子长大了,便将原话重复了一遍,又多赞扬了几声。
直到后来,闵尧将前事忘了个干净,也没忘了这句话,还时常说这是她教的。
她才没有教过这些。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陆不悔那一身伤几乎都是学塾里的孩子干的,当即也顾不得一个被和尚捡着的孩子是如何上的官家学塾,拎着长枪就上学塾讨说法去了。
可她没想到这番举动实际一点用处也没有。官家学塾里的孩子,哪一个都不简单,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他们见着陆不悔有闵家撑腰,如何回家去将“勾结妖孽”这些话说得天花乱坠,暂且不提。只说陆不悔。那一段时日里,学塾里对他身体上的欺辱是统统不见了,可那些言语上刀枪棍棒的折腾却从未停下。
她之后偶然去了一次,听来气得跳脚。闵尧从学武场回来知道了,也跟着跳。陆不悔却一点也不以为然,只对着闵尧笑,嘴上说无妨。再对着她,眼睛又是疏离有礼的。
她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时至今日,那双眼睛的冷淡,她也忘不了。
何况......这么多年来的守口如瓶,除了自己的私心,也是因那孩子曾经恳求过自己。
......
七年前的闵府,陆不悔送回闵尧的三日后。
“你是说,你们坠崖时,闵尧一力护着你,伤的很重,才会至今神志昏昏?”这是她数不清多少次撞见守在闵尧窗外的陆不悔了。此刻在里面打理的那位仆妇,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自小看着闵尧长大,情感最深。从陆不悔送回闵尧后,就没给过他好脸看,日日都拦着陆不悔不让他入见。她也劝过,没用。这婆子认定闵尧是因为陆不悔受的伤,谁的话都不听,坚决不放陆不悔进去。
陆不悔正趴着窗格,在这里看不清里面的闵尧是否已沉沉睡去,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说了声“抱歉”。
“......与你无关。他要护着你,是他的事,又不是你拉他跳下去的。”这孩子心事重,刚抱着闵尧上门的时候,身上还露着的地方都裹着纱布,想来也伤的不轻。她不能无端就把气撒到他身上。出这事,谁也不想看到。
“夫人,少爷又惊醒了!”里面候着的仆妇急匆匆来报,正好撞见同陆不悔站在闵尧寝卧外说着话的自家夫人,也不管规矩了,拉着夫人就开始哭,“他还在发烧,这烧都烧了三天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还在发烧?”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不悔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仆妇的泪一行接着一行,擦也擦不完:“不关你事,若不是你,少爷怎么会去那些地方?都怪你!我就说了你是个妖孽,偏生少爷不爱听。都怪你这个妖孽,都怪你!你如此扫把星,为何不离我家少爷远些!”
听着这话,陆不悔垂着头,闭了闭眼。他不敢动,闵尧最喜欢这位老妇做的点心,也喜欢她得很。而且......本是也他理亏。
她知道仆妇着急,却不知道已到了如此口不择言的地步,再喊已经晚了,一声“住口”只能算是亡羊补牢。
“夫人——”仆妇是认定了陆不悔有鬼,见着自家夫人还在回护,气得跌脚。
“......婶子,你这样说二郎拿命护着的人,你觉得他真的会高兴吗?”
仆妇听得转了身,不去应,只是肩膀还一耸一耸的。闵尧这小子,她最清楚,也最心疼,是真的气不过。
见仆妇听进了自己的话,她趁热打铁:“让他进去吧,说不定他有什么办法。”
“......”仆妇站着不动了。
“又或许,二郎本来就想见他呢?”
这话戳到仆妇心窝子里了,与其说这些日子仆妇是生陆不悔的气,不如说是生闵尧不珍重自身的气。想来想去,才苦着脸让了一步。
知道这是说通了,她心底总算是松快了些,转过来便朝着陆不悔点了点头。
陆不悔浅浅回了一礼,转身就扎进了寝卧。
闵尧脸无血色,正歪在床边,见着有人进来,还费力抬了抬眼皮。他眼前模糊,见不清眼前究竟,只能根据身形和声音做个大概的判断:“是新来的郎中吗?我无事,别开那些苦得要命的药了。”
“什么?”陆不悔的脚步停了。
“听你声音陌生,不是郎中还能是什么?”闵尧扶着床柱勉强坐直了起来,“别听那些人乱嚷嚷,做了个噩梦而已,谁做噩梦不吓醒。吓醒可算是解脱。”
“你还在发烧。”
闵尧才不接郎中想要开药的茬:“郎中既然都来了,也别白来。出诊费按我阿娘的性子,肯定给的颇为丰厚,烦请您递杯茶水给我,好吗?”
陆不悔眉头皱得紧紧的。
仆妇见着陆不悔不动弹,就打算自己动手,还是被自家夫人拦住的。
“夫人?”
她心里有个直觉:她儿子......不对劲。之前和陆不悔日日玩闹,隔老远都能听着动静认人的,今日这么近,还一口一口的郎中,叫的生疏,根本不像是装的。
见着眼前人不动手,闵尧干脆转了求助对象:“娘?”
“......我给你倒。”陆不悔说着就去桌边抓起了个杯子,他心里已经有了个想法,但不愿深想。就是倒水的时候,手一直抖,洒了不少。
“谢了。我家诊费真不白出。”接过水,闵尧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的陆不悔,伸出了手,“是要诊脉吗?我真没事,熬一熬就好了。”他自小学武,这点底还是有的。前几日没个意识还不好说,今日实在已经好上许多了。
“是吗?”陆不悔顺着闵尧的意思,把手搭上了闵尧的手腕。
闵尧喝完了水,见这个用纱带缚了眼的郎中还没收手,多问了句:“还没诊完?”
陆不悔看着正看着自己的闵尧:“你不认得我?”
“我该认得你?”闵尧眼珠子转了转,“你不是郎中吗?”
仆妇一把拉住了想上前澄清的自家夫人。两人站在后面,静静看着床边。
陆不悔盯着闵尧看了一会儿,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那双眼睛里全是陌生。
……闵尧,是真的不认识他了。
陆不悔这才想起自己和傀儡做交易时候听到的提醒。傀儡说,要救人可以,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天公只要不吃素,一定会拿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的作为补偿。他当时不以为意。他身上还能有什么?只要闵尧能活着,莫说是放他的血来布阵,拿走他的命也可以。
他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
闵尧看着眼前这个行为古怪的郎中,还是觉得有些眼熟,也开始回忆起来。
陆不悔再抬眼,就见着闵尧脸色迅速青白,他一把抓住了朝后仰倒的闵尧:“怎么了!”
“我,我觉得你眼熟,可是仔细去想,又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说着说着,闵尧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片黑白的星星点点,他捂了捂头。他刚还觉得自己好了,现在却又没什么力气了,头还痛得很。见了鬼了。
陆不悔又看见了闵尧额上浮出的黑气,开始慌了,凭着直觉抓着了闵尧话里漏出来的一个线头:“你别想了,我一个郎中有什么好想的。”
“是吗?”闵尧越来越晕了,要不是陆不悔扶着他,他早摔在床上了。
见着放弃思索的闵尧额头的黑气又散去了一点点,陆不悔摇了摇牙,哄道:“......是啊,一个郎中而已,我们之前并未见过,你别去想了,好不好?”
闵尧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很相信这个郎中,竟然下意识顺着陆不悔又说了一遍:“一个郎中?”说着,他额上的黑气又散了些。
“对啊,郎中。一个你不认识的郎中,所以没什么好想的。别想了。”说这话的时候,陆不悔的眼泪一滴滴往外冒,眼前的纱带颜色已经深了不少。全凭他极力克制,声线听起来才一点都不抖。
“那你别给我开药,我好多了。”闵尧真的很讨厌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