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西楼(1 / 2)
20171030
初
理想和青春都像饼干一样被生活的死水泡发溶化。
这种时候再谈爱情就很不识趣了。
初恋也好婚姻也好,最终都会像柴鱼,味同嚼蜡。
这就是退去了青春的金粉之后的,成人的世界。
一
浩二离开慕尼黑后,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冷漠刻板的城市里继续我的生活。
当时他牵着Pansy慢悠悠地走到安检处,然后回头向我张开双臂:“绫珈。”
他的眼睛红得像他第一次戴隐形眼镜过敏那样。
Pansy看着我们,露出了十分理解的表情——贤惠的妻子看着丈夫和他的初恋女友纯洁正直地拥抱。
可是我们都没有心情再开玩笑。
浩二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挡板中。
最后一个亲近之人在我三十岁这年离我而去。
我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脚已经站麻,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居然过去了两个小时。
我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擦掉了冰凉的泪水,然后大步向机场出口走去。大理石的地面隆隆地滚过人们的行李箱轮,听起来像夏天午后沉闷的雷声。
吸入十二月的一口冷空气,把外套修饰了毛边的连帽扣在头上,扎进漫天寂静无声的大雪里。没有风的雪夜比有风更加可怕,过度的寂静比喧嚣瘆人。
我打开车门,坐进去,把钥匙插进孔里,顺时针转动,空调的暖气喷出来,外套上落下的雪一瞬间融化成水珠。
系上安全带,放下手刹。
手狠狠地握成拳头砸在方向盘上,巨大的喇叭声盖过如同野兽濒死时沙哑绝望的嘶吼。
二
管祎当然没有答应我可笑而漫不经心的求婚。
她走的那天,和浩二一样,也是半夜由我开车送去机场。
午夜的空气夹杂着湿热的潮气变成风呼啸着刮进车窗,把她的头发吹到我的脸旁,麻麻地痒。
我们都没有说话,浩二喜欢的巴赫慢悠悠地响起来,稍稍舒缓了此刻的尴尬。
她在想什么?
我向右瞥了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
两个人噗嗤一笑。
“你在想什么?”
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呢?”
“我在想我们高中时候的事。”管祎轻声说,“你一定大多数都记不得了吧。”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那时候……”管祎拢了拢头发,“那时候的我毫不起眼,居然有胆量喜欢你。”
如果她是用一种感慨或者缱绻的语气说,我一定会立刻停车,认真地告诉她此刻我的所思所想,然后再次求婚。
但她说起这个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嘲讽和轻蔑。
“真是不自量力啊。”她笑起来,“我那时候哪来的优越感,觉得你身边那些娇嗲的女孩子庸俗肤浅,哈哈哈哈。”
然后我们又陷入沉默。
到了机场之后,我停好车,从后备箱提出她那个棕色的小箱子。她伸手过来接,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撤。
“我送你进去吧。”我露出平易近人的笑。
“别摆出那副表情了。”管祎叹了口气,“当年我就是因为你的这种表情知道自己完全没戏。”
“是么。”我敛起笑。
管祎看了看表:“比预计的提前了半个小时啊。”
“因为没想到路上车这么少。”我拖着箱子跟在她后面,停车场的灯光青白黯淡,把她的米色裙子照成了浅浅的薄荷蓝。
这一路我走得很慢,慢到她几次停下来默默地看着我慢悠悠挪到她跟前,然后再继续走。
直到分别我们也没再说一句话。
三
慕尼黑的冬天一个人很难捱过去,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寂寞。
这种落雪的黑夜很容易让人想去死。
比如此刻,我坐在窗台边上吊儿郎当地喝着酒,雪落下来扑簌簌地响。
想跳下去。
就这么穿着宽大的毛衣和睡裤赤着脚从五楼跳下去,落在厚厚的积雪里,就算没有当场摔断脖子死掉,也能冻死。
殷红的雪——或许还有粉红色的脑浆——把白色的雪染红,就像开了一朵巨大的、来自遥远的中国的红梅。
“啊啊——真美啊。”浩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时管祎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漂亮的纹路明亮又沉静,像把梵高的向日葵和莫奈的睡莲一起穿在了身上
我回过神来。
“什么啊。”我笑着闷下了最后一口酒,烈酒顺着被北风虐待过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然后用除了食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握住玻璃杯口,手肘抵在曲起的膝盖上。
如今的我甚至不如十四岁。
那时候的我至少还有称为希望的东西。
那时候的我还以为自己前途一片光明。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慢慢把腿放下来。赤脚接触到冰凉的地板猛地缩回来,然后又自虐般地按下去,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以一种松散的姿态立在地上。
然后眼前一黑。
卧倒在地上的我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明明发出来的是笑声,脸上却湿漉漉的像刚浇过一场暴雨。
四
李岚妲来了慕尼黑。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她提前告诉我说务必要见一面。
春风吹开了这家咖啡馆窗外架在墙上的野蔷薇,红艳艳地微微颤动着勾动人心。
“好久不见啊,绫珈。”
我曾经喜欢的少女现在留着柔和的中长卷发,细长的眉眼中清高孤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初为人母的温和静默。
她的女儿小小一只被抱在怀里,像抱在柔软棉布里的糯米团。
“两岁多了吧?”我手里搅动着咖啡,心情异常平静。
“嗯,两岁半了。”李岚妲抿着嘴唇笑。
“时间过去真快,你的婚礼好像还是昨天办的。”
“可不是,我都快三十了。”
我没有接话,扬了扬眉当作回应,把勺子抬起来在杯壁敲了敲,把咖啡残液抖下去。
“你是决定留在德国了吗?”李岚妲的声音还是和当年一样好听。
“不知道。”
“管祎……”
我感觉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警惕地抬起眼望向她。
那双狐狸眼突然起了寒意。
“管祎结婚了。”
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
“她没告诉我,我没能送成祝福啊。”
我也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回复。
“你知道新娘在婚礼上哭得死去活来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觉得很幸福吧。”
“也许是这样吧。”她笑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没能嫁给十七岁时想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