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1 / 2)
次日,天象骤变,朔风卷地,雪舞如龙。夜半,玉墨竟冒雪而归。
我听闻动静,披衣挽发而出,笑盈盈地向他讨要符水。不想玉墨神情有异,见我灵芒复清只是一楞,问也不问,先将我扶至厅中落坐。
待我坐定,方长叹一声,如悲似悯道:“符水并不曾用,今冬烛照大祭已因故罢免。”
我心下一沉:“何故?”
“无忌仙君仙游,国主过哀之故。” “曷其然哉!?近年书信来往,仙君并不曾道有恙……”
说话间我弹身而起,冲入房中翻出无忌仙君几封来书。逐字读去,仙君信上盖言自己年迈体衰,盼我早回烛照探望。其时看过,只觉仙君技穷,十几年来回回如是,一心想将我哄回烛照。此时闻得凶讯,却觉仙君言中之意已煌如庭燎,反懊悔起自己驽钝而不能体。
一时间酸楚难当,哭得不能自已。
要说无忌仙君,虽不脱仙君的古板做派,处事却甚中正,待我更是慈和,从不曾疾言厉色。我昔年初入烛照,孤苦无依,除去君上,便多蒙他看顾。早将之视作亲族长辈,如何竟去得这般突然?
我折返厅中诘问玉墨:“仙君是几时去的?”“据传便是我起身之日。” “可知是何缘故?” “宫中降诏,道是寿终正寝。”
我心中这方好过了一些,沉沉道,“我要回烛照送仙君最后一程。”
一面急命玉墨将酒瓮速速起出,一面急召瑞雪,自己则匆匆赶去库房,清点起积年攒下的各色礼物,又寻乾坤袋,一时间千头万绪。而千头万绪之中却有一念不泯,此番君上哀恸恐非小可,末一个随他来魔界的仙君亦已仙逝,不知心要灰成怎生模样,伤心之外更添五分忧心。
少顷,瑞雪箭一般飙入府中。待见阖府平安,便只有我与玉墨,不禁一振浮雪,瘫在厅中梨木椅上吵嚷不休:“黑天半夜,你们不好好睡觉,吓唬我作甚?便是仙主还了本来面目,想与仆同庆,又何必急在一日。”
待闻得仙君凶讯,瑞雪亦不敢信,眼角泛红地捉着玉墨盘诘起来。我险些又被他招下泪来,扭头道:“我欲返烛照,你可同去?”
他方如梦初醒,当即便要启程。玉墨却不欲再去,我亦知嬿婉与烛照嫌隙日久,他久居嬿婉,自是对烛照难生好感,自此前去观礼已是为难,便遂其意,凭其自留。
临去之时,我予玉墨一丹,嘱他尽早服下,正是息微仙君所赠之太乙九还丹。玉墨筑基甚迟,正须灵丹辅助,这些年中,我与瑞雪得了甚灵丹妙药都先紧着他。
是夜,我们兼程向烛照而去。耳畔风声似哨,面上雪锉如刀。
我伏身在瑞雪背上,忽然惊觉他竟已这般大了。当年常偎在我膝上休憩的小夫诸,此刻已然背脊宽阔,毛锋厚密,额上四角高几近丈,虬立指天。这回他驮着我与分量不轻的赠礼,不过日许便到了烛照宫外。
卫兵们皆识得我,通报后便请我们门内稍歇。片刻,几个相熟宫侍匆匆迎出,引我与瑞雪入宫。
一个小宫侍满面希冀道:“仙君您可回来了。君上数日间国事不理,臣属不见,只在明昭堂里枯坐。小君劝过多次,皆无功而返,怕也只有您劝得了。”
我有些愣怔,“无忌仙君目**在何处?画像莫非已进了明昭堂?”
“仙君循例从火,画像数日之前便已请入明昭堂中供奉。” 我闻言一醒,可是情急糊涂,只想着魔界古礼,却忘了无忌仙君等旧臣之葬君上必要亲自操持,自然天火为葬,倒也清净。
魔界诸族,丧仪大同小异,除一些继食邪法,多尚水葬木葬,以取永生之意。
死后七日招魂不归,丧主便会延请巫医,以圣油在尸身上涂抹复生密文。后或将尸身送入河中随鱼虾分食,或置于瓮中,上植死者生前物色的复生之木。待树木成活,便连瓮带木埋入阴煞之地,以身培木。班班作为总是盼魂魄重聚,借生灵复生之意。
只是得道者既已脱出五行,免受轮回之苦,元神寂灭后自然逸散归虚,何可再聚。虽复生之木多有凝识成精,水中鱼蜃亦有得缘化形者,却早非先时亡者。而复生一说,除据比外,千万年来还未有二例。相较之下,火葬确实清净多了。
说话之间,已行至明昭堂前。宫侍们恭声通传后便立在廊下。我推门而入,只见满室幽寂,唯有一墙画像从暗影中望来,形貌不辨,面目模糊。
目光逡巡,终在左首一根合抱粗的柱旁,寻着一袭黑影倚柱而立,不声不响,仿佛同满室死物融为一体。此刻日光随门而入,他方一动,蹙眉望来。我疑起自己目中所见,君上怎会憔悴如斯。神魔不知老死,他何以竟有龙钟之态。
我抢上几步,倒头便拜:“君上,仆朝浦来迟了。” 还待再言,眼泪却不自觉簌簌而落,语声哽噎,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瑞雪也讷讷拜倒:“瑞雪请君上大安,万望君上珍重贵体。”
君上抬袖免了礼,自己却朝着一幅画像喃喃自语:“无忌,朝浦来了。你近年常道她没良心,这不便回来了,可宽心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