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第二天邱三桥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那扇一直漏风的窗户竟然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没有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办公室一下子变得格外暖和。

邱三桥脱了外套，坐下来准备评阅几份学管科刚送过来的外系硕士生和博士生的毕业论文。在翻开第一本论文的时候，他思忖着，窗户多半是寻逸找人来修的，如今这孩子越来越懂得处事了，只希望男生的这份体贴别是只对他一个人的。

邱三桥再次见到寻逸是在晚上，那孩子穿得一如既往的少，即便是寒冬腊月天，在大衣里面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邱三桥跟学生说下次套件羊毛背心在外面，可对方却回答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邱三桥怕寻逸冻病了，又怕那孩子会错意，只好绕了好几个弯子，变相地询问如果对方需要的话，自己可以从家里带一件羊毛背心过来，衣服的大小应该是合适的，就是样式不太适合二十出头的人穿。这回寻逸答应得很快，快到让邱三桥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男生故意设下的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里钻。他搞不懂，自己之前明明已经在寻逸面前谎称自己结婚了，为什么那孩子还对他抱有那种不明不白的感情。

寻逸道了声谢以后又坐在椅子上刷了会儿手机，他看着屏幕上时不时蹦出的信息，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他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邱三桥没注意到男生脸上的变化，嘱咐了句：“小寻，你先参照证据清单草拟一份诉状给我吧，然后我再修改一下。”

寻逸没有马上动笔，而是抬起眼帘透过镜片看着自己的导师：“老师，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是当事人，你会扳动轨道，用一个人的命换五个人的命么。”

“为什么这么问？”邱三桥翻动论文的手颤了颤，他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

“新生微信群里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虽然超过半数的同学表示自己不会扳动轨道，但是他们都觉得被告是无罪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邱三桥心想，这次主办方别出心裁地把如此有争议的案子纳入题库，想必现在北京绝大部分高校的法学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看来这届模拟法庭比赛想不火都不行。不过幸好法庭是虚拟的法庭，案子也是虚构的案子，因为他至今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案件被移交至法院，那个时候坐在被告席上的他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邱三桥沉思了片刻，半讲道理半为自己开脱：“可能大部分学生在判断的时候代入了自己的道德思考。再者，法律推理本身也具有一定的弹性，像这种有关决疑论的案子，的确很考验法官到底是运用法律规则还是根据法律原则裁判。如果放在英美法系里，即便是适用相同的法律规则，不同人也很可能会给出不同的判决意见。毕竟有些时候，在法律、公正、道德和人情上，很难兼顾。”

“可是这个案子的最终判决只能有一个。如果我是法官的话……一定会判被告有罪，因为既然司法实践是以正义之名展开的，就要求法官始终要使自己处在一个‘中立者’的立场，不然法律的可信度就会受到动摇，这直接会影响到政/府乃至国家的公信力。而且如果不严判的话，以后这类案件就会层出不穷，人们为了自己活命，便会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权，这当然有违立法精神。”寻逸义正辞严。

邱三桥觉得寻逸心里早有了一条判断是非对错的准则，自己不可能去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附和。下一秒，男人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地按在了椅背上，他想挣扎着其实，可后背就像粘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他只好保持着这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一抬眼便望进了寻逸的眼睛里，对方眼中写着满满的坚定。邱三桥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和寻逸之间，永远是对立的两方，永远不可能站在同一战线，更不可能握手言和，除非有一方因为崩溃或者因绝望而退出。

邱三桥靠在椅子上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小寻，你说得对，法官在适用法律，尤其是法律规则的时候必须摒弃自身的‘道德偏好’和‘政/治立场’。几年前我和北航的一位老师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法律人，尤其是法官，既不能成为公众道德舆论的迎合者，也不能成为政/治的投机者。”邱三桥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老师想问你，你觉得法官在判案的时候一定要冷酷无情，甚至成为道德和政/治的敌人吗？”

寻逸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

“可我爸爸……”寻逸的眉心跳了跳，他渐渐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是，我承认人们出于各种原因可能会在认知上出现偏差，甚至被自己的情感左右，而法律不正是纠正这种认知失衡的有力手段么。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五个人的命重要，这不是一道算术题，因为每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和法益都是无限的，不能简单加和，这也正是紧急避险不能以生命权作为客体的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邱三桥突然觉得办公室没有之前那么暖和了，他搓了搓手，沉声道：“是，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别太难过了。我们不是正在找那几个嫌疑人吗？”

寻逸长叹一声：“老师……”

邱三桥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失落，问道：“怎么了？”

寻逸凝着眉，没发话。

“小寻，你怎么了？”邱三桥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