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外传·遗约(1 / 2)
外传:遗约
(元昭二十年)
近汩溪地界,茂林郁郁,新枝错缪,似伏山魈。--*--更新快,无防盗上----*---谢承南一骑当先为同族子弟开道,时已日薄西山,道旁人烟渐少,只余稀落门户。
这已是元昭二十年第七个不知所终的南云乡人了。
或闻南云乡民入林采药而杳无踪迹,多为窭者,子息凋敝;兼林有毒瘴,夺人生命于弹指,故也无人挂心。元昭二十年岁首,有野人以一少妇为生祭——此南疆妖妇,必与前事关涉。谢家始目为大患,派谢承南与数名同辈族亲赴汩溪一带查探。
他边行边思,乍见天际昏沉,勒紧缰绳与同族道:“时辰不早,我等还是先回去——”
“回去?”
这两字应得阴阳怪气,透着一股乖戾。
谢承南忧心忡忡,浑然不察:“已近南疆,夜行恐生事端。”
他身后诸人驱马上前,团团将他围住,马蹄声中间杂冷锋出鞘时的“铮铮”声:“回去?当然是要回去的,可不是同你一道回去。你也知道,这儿离南疆很近了……”
“和他废话什么,动手!”
一剑从后贯穿谢承南右臂,他被剑气冲得撞上鬃毛,勉力侧头避过左方的冷箭,飞快左手抽剑一挡。方欲以匕首刺马冲出重围,却见前方已有绊马索相侯,他咬牙借力一蹬跃下:“你们!竟是个个有备而来?……为什么?”
“谢承南,承南两个字是个什么意思,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什么任人唯贤哪?不就是投了个好胎?木讷无用,凭什么坐在我们头上?”
“这可是南疆,有去无回的好地方,杀了你,谁会知道是我们动的手?”
“好!”谢承南顾不得抹面上溅的鲜血,剑光一如奔星,横扫四方,“我便叫你们看看,谢承南是‘凭什么坐在你们头上’!”
以寡敌众,更失先机;同出一门,年岁相近,他的剑术也不过比他们精纯一截。拖一条半废的臂膀使剑等同于举一颗实心老木舞勺,非夸娥氏不可为,谢承南借坐骑躯干险险躲开杀招,剑刃直接削去一只马耳,不由心想大话实在放得太早。
他们却也不赶着杀他,狸牲逗鼠般专拣旁处刺戳,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羞辱。还有几个“思深忧远”的“互相帮扶”,左掐右捏,你甩我一鞭我还你一剑,假造是南疆恶人做的好事,令他叹为观止。
南疆人要杀他,只会用毒——
但这也说早了。
约莫是这出马鸣、剑吟、杀声混淆的桥段招人嫌弃,杵在道旁的那户人家被吵得烦不胜烦,不夺响木,改用酒坛,接连两只飞来砸中三四个同门,连他这个没被砸中的都有些发懵。
“就这点斤两,还想借刀杀人?”半路杀来的“程咬金”砸上了瘾,一不小心糟蹋了一只还装着酒的坛子,甚为气恼地啧了声,“你爹娘没教过你,脏了别人的屋前地会遭报应?”
万千重邪门歪道,抵不过“酒从天降”。有一个连酒气都没熬过,前后晃两下醉倒了。谢承南一步三摇挪过去,果断刺死这只醉鬼,回身反扑。
来人砸完坛子便不再插手,支头看煮豆燃萁,身披素华,冷冷清清。
须臾,谢承南拄剑从尸堆里立起来。他中了二十来剑,数左腹那处刀创最深,他的血、别人的血浸了满身,十足凄惨。眼神却似大漠孤狼,沿面下滑的血流则如狼群赠予的爪痕,刨碎养尊处优的躯壳,钩出凶戾得漂亮的杀性。
他勒紧绑束创口的布条,还未言谢就先精疲力竭地跪了下去。渐近的人影在眼皮间拉作一线,他仰首而观,唯见星与月。
那女人凉凉道:“毋须言谢,我只是看不得一群酒囊饭袋耀武扬威,小人行径,委实难看。”阎王要是不收你,每年赔我三坛酒就是了。”
谢她吉言,阎王没收他。
——
这方卡在南云、南疆夹缝中的居所,其布置陈设同落脚处一般不合规矩。折屏一扇,罗汉床一方,俨然精舍;而床侧厝疑似傩戏用的面具一张,弯刀一对,墙上挂有草书一幅,龙飞蛇行,上书“不伦不类”。
谢承南正对着“不伦不类”坐起,心想主人还颇具自知之明。
主人正在外间饮酒,青带束发,同色襦裙,似自重山叠翠中剪下的碧影。她犹自箕坐,一瞥未赏:“少爷的命,穷人的骨,你倒挺有意思的。”
谢承南眉头一跳:“这回相助,又要抵几坛酒?”
主人折身与他照面,只手抛着一枚玉佩:“你怎知我不是要杀人越货?”她煞有介事地佯作沉吟,“或是挟恩图报,以小谋大?”
这女子明珠曼睩,姿容华研,声若幽泉泠泠,连挖苦人都能叫对方觉得理所应当。
谢承南不卑不亢:“姑娘不是这等人,于姑娘而言,在下的命还比不上几两黄汤。”
“姑娘来姑娘去,我嫌累得慌。叫我阿繁。”
“阿繁姑娘。”他“从善如流”,“你救在下一命,自当涌泉相报,但那枚玉佩可否还给在下?”
“怎么?”
“谢家主母之物,不可落于外人之手。”
“哦?救你一命,也算是外人么?偏偏我只想要它……待我玩腻了,再找你换件东西吧。”阿繁漫不经心道,“先用膳,我可不希望一时兴起救的人,没多久就成了林间饿殍。”
所谓可食之物,照旧与草书是一脉相承的“不伦不类”:正中卧一只皮油肉肥的炉焙鸡、一大碗酱汁红亮的甜辣干,边沿挤着两小碟“青玉满堂”、“翡翠珍珠羹”——凉拌脆瓜和荠菜豆腐羹。
谢承南慢吞吞地抬起左手,绕过两道菜,不甚灵便地搛脆瓜,前两回出师未捷,第三次才马到成功。瓜只有酸味,没放盐,荠菜豆腐羹除了咸还是咸,他面无表情,用完了这顿毕生费时最多的午膳。
据“阿繁”所言,她记事来便与义父居于此地,一避苛吏赋敛,二为逐利:时有贾人冒死求财,想做南疆人的生意,若她看得不顺眼就杀人掠货,看得顺眼则讹一笔小钱。---一言蔽之,掮客与山贼并作,青蚨与人头齐收——十成假话。
既料定她是南疆人,诸种刁钻言行在他看来顿成一种莫大的容忍。谢承南看看玉佩,再看看霸占一隅的酒坛:“这玉佩……不若这样,阿繁为在下打探两人,在下便以此为酬谢,如何?”横竖“阿繁”之名多半不真,他唤得毫无负担。
“不愧是谢家人,一点亏也吃不得。”“阿繁”道,“先说你要找什么人吧。”
谢承南:“是在下故友妻孥,其堂客系南疆人氏,结缡之前似是梓姓……年纪应与阿繁相仿。”
“梓……你那故友,可是姓叶?”
“姑娘怎知?”
“阿繁”冷笑:“那你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你要找的人,早就烧得灰也不剩,只管往坟冢里打探去罢。”
——
(南疆教王殿)
“他还是不说话?”
“一字未言。”
“你下去吧,青芷。”
梵业心乱如麻,勉强批答几份文牍,只感行行墨书状若黑蚁跳舞,跳得她一头浆糊,索性抛开庶务四下闲逛,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长廊尽头。
薄暮时,乱影纷纷横于长廊,有几道扎穿教王孑孑的倒影。她手伸到一半停了停,再停了停,才颤颤地推开门扉。
看不到人,屋里像是空荡荡的,她兜了两三圈,才在书格后头找到那个令她寝食难安的孩子。他本只占了小小一块弹丸地,双脚又往里收,更显得瘦骨伶仃。听闻响动,他循声而望,双目似闪现些许光彩,又似空无一物。
梵业试着踏出一小步,边挨近边观他的反应,确认无碍才如履薄冰地走完这半丈之距。她酸涩难当,不抱希望地小声道:“梓虚,你今日……看了什么书?”
梓虚把怀里的书呈给她,仍一言不发。
他真的和梓婴太像了。梓婴一贯爱说爱闹,她的孩子,怎么会……
梵业想起带他回南疆的那一日,目光触及“奴”字,忽然溃不成军。她泪眼模糊,矮身把他拢进怀里,再也不想逼他开口了。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她是教王,她会护他一辈子——
“王。”
梵业一惊,不敢置信地抬首。
梓虚尚有几分茫然,他捂住烙印,举起带茧的指头,犹疑地触了触她的泪珠,切实是动了嘴唇:“王,不哭。”
“好,我不哭。”她匆匆拭去泪水,“我们不哭,啊。”
回头却哭得撕心裂肺。
……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
“今日就到这里好了。”梵业见他神色有异,不再考校后文,“有哪处不懂的么?”
梓虚:“‘弟子入则孝。’要是父不仁……梓虚也需孝吗?”
她徒然太息:“叶家后来倩人寻过你,要说‘不仁’,也不免过激了。梓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恨他?”
恨?或然应该。若不是他抛家北上五年,母亲也不会受刑枉死。
不恨?或然应该。他至多是罪在无知,而叶双城,才是真正要了她命的那一个人——
要不是他要和邻里道别……要不是他逃离时迟了一刻……
要不是他!
“我不恨他。”他如此告诉王,亦如此告知己,“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还有我自己。
梵业前日为族民行祈福大礼,心力交瘁,对他负疚自罪的心思无从觉察。她安抚地拍拍他发心:“当初以‘虚’字为你命名,取的是‘太虚’之意。太虚广纳万象,恢廓无阂,便是希望你能成为如此之人。我此生为恨、为怨,已丧失太多欢乐……我不愿你也步我后尘。”
“书上的话是占了点儿理。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妨去聆听你的心声,让它告诉你该怎样做吧。盘王在上,会为你指引前路的。”
——
春寒料峭,时入骨隙。
梵业在青芷帮扶下导出半盏黑血,被春寒刺得一抖。她翻过腕子,盘缠萦回的黑纹又奋力一搏地袭上掌根,才鸣金收兵,蛰伏到皮囊之下。
青芷将教王创口裹起,梵业小声地“嘶”了一记,换来年轻长老的一副厉容,万般无奈道:“你这做长老的,竟敢对教王不敬了?我正愁去了南云之后没人来接那堆文牍,你意下如何?”
青芷:“谢教王美意。为教王须得孜孜不怠,还是居辅翼之位看人劳形受累更合我心。王莫戏弄芷了,若论王属意的新王人选,梓虚、焚邪,二者必居其一。”
“可他们都还太小了。”
“王何不迟几年再走?”
“时不我待。南云五族已派人暗查南云百姓失踪一事,未必不会猜中真相。我也不知,光凭我和几名长老……能撑过多久。”她望向殿外。早春催芽,嘉木贲华,而日影悄无声息偏转,兆载永劫,如不可知之未来,亦如不可测之余生。“宿怨若能止于我身,何必让后人遭罪?”
历任教王与族老均以巫族遗存的咒术替族人承受苦痛,即便如此,长于斯土、承继南疆血脉的人也永远无法逃脱他们的前定。终其一生,不得白首;历其一世,不享天年。
梵业受命之后,即令麾下药师执南云乡民练成药人,一其血缓解诅咒加诸族老的苦楚,二借其身历验咒术。但谢承南既察其中蹊跷,此法便不可再用。幸蒙盘王哀怜,于冥冥之中助她救谢承南一命,为今之计,唯有虎口拔须。
心念千回百转,止于决意之前。她压住刀创,问道:“青芷,你以为梓虚、焚邪谁堪此任?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青芷沉思片晌:“焚邪八面圆通,虽恃才傲物,不过微瑕;梓虚仁善端谨,三思而行,只是不擅辞令。”
“一个‘不过’,一个‘只是’,你呀……”
“那王是属意梓虚了?”青芷不解,“为何?焚邪短在何处?”
惠风泻入窗棂,隐送虫鸣来,虫虺窃语,熙和之象显露三分可怖,竟不为此间人瞭解。
“短在心软,王者之大忌。”
“梓虚又有何所长?”
“长在心软。”
“同是心软,为何一为短,一为长?”
“前者之心软,加诸己身;后者之心软,施诸他人。”她又忧虑道,“说起梓虚……我倒怕他对自己太心狠了。”
青芷:“可梓虚——”他戛然不语,顿首请罪。“芷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