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晕而风(1 / 2)
两年前,南宋建炎四年,晚英十四岁。www.biqugexx.net
这一年的秋天,天气还不是很冷,那些从北方逃难过来的人还没有适应扬州温暖的气候。
护城河堤岸上的人家,每日豆刻丝竹,烟火烹茶,过得平淡又祥和。
在一个有鸽子飞过的黄昏,晚英从昏迷中醒来,他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拖着疼痛的双腿爬到窗边。
暮色猝不及防坠落下来,船家的灯影在暗如青绸的水面点了一盏细小如豆的火光。
晚英静静看着窗外,他听见窗前浆声柔缓,杜鹃啼血,桥上来来往往是归人的伞影,还有千家万户丝丝缕缕的茶香笑语。
人间市井重复,细密,温存丰实,无尽无望。这一个寻常的夜幕黄昏,人们如常欢聚,吃饭饮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十四岁的晚英,活在一场灾难里。
晚英生在扬州,五岁的时候跟随父母去了宣州宣城,在那里闲居六年,这六年是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住在湖边的的小村子里,依山傍水的小竹楼,家里有几亩地,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母亲会为一家人准备鲜美的鱼汤。农闲的时候,晚英跟着母亲在湖边摆渡,父亲与几个知交好友聚在一起,常常欢饮达旦。没有人渡河,晚英会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因为他从小就长得美丽俊秀,所以同龄人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儿,不管他做什么,身后总会跟着一群小女孩。
晚英平安健康长到十一岁,不仅容颜越发俊朗,性子也养得内敛温柔,虽然没有念过什么书,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清雅与平和。
这一年,金兵南侵,开封陷落。
那实在不是美好的一年,晚英跟着家人往南方迁移,一路上总是有人以各种方式或样子死去。哀鸿遍野,还要时刻提防着金人士兵偷袭。那时候每日跋山涉水,提心吊胆,餐风露宿,父亲总是愁眉苦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暴戾古怪,母亲劝他,他就辱骂母亲,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一次,不知道母亲又是哪里惹到了他,他抓着母亲的头发把她往石头上撞,面色狠厉,晚英冲上去拦他,他猛地一挥手,把晚英摔在了石头上,额头鲜血直流,半天起不来。母亲看见儿子受伤,一把推开他,扑过去抱住晚英,问他:“晚英,疼不疼?”
晚英轻轻摇了摇头:“不疼。”
母亲看着他,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晚英看到她哭了,慌忙道:“我不疼,母亲,我真的不疼。”
母亲紧紧搂住他,眼泪掉在地上,哽咽道:“晚英,好孩子,母亲没用,让你这么小就跟着我们受苦。”
晚英靠在她怀里,并不觉得有多苦,父亲母亲陪着自己,无论遭遇什么他都不怕。
父亲在旁边一直没有过来,母亲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双眼放空,面色凹陷,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都显得十分佝偻。那时候晚英还不知道,父亲的身子已经败了。
常年劳作,再加上酗酒过度,父亲终于倒在了这一年的长途跋涉中。
夜里他们围在一个山洞里休息,父亲一直皱着眉头,蜷缩在一边谁也不搭理。母亲几次过去想看看他,都被他推了回来。父亲年轻时就有肝病,这一夜更是疼得厉害,彻夜□□。
其他人都用或怜悯或感同身受的表情看着他们,但都不靠近,只守在自己的家人身边。
快天明时,父亲突然俯身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破败又沧桑。母亲默默望着他,不住地流眼泪。晚英想走过去看看他,却又不敢靠近,这时,父亲突然朝他看过来,无力地挥挥手,晚英犹豫着挪过去。www.biqugexx.net
“……晚英……我的孩子……”
父亲的声音沙哑破碎,晚英心中一酸,不顾父亲满身的脏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嘴角还在往外渗血,“孩子,我快不行了……”
晚英听见又要掉眼泪,父亲抬起手制止他:“……别哭。”
“可是父亲……”晚英哽咽。
父亲重重喘息,眼睛看定他,那样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晚英,你记住……在这世上,除了你母亲,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为他哭。”
晚英眼泪更加汹涌。
“如果有一个人让你因为他掉眼泪,那你一定要牢牢记住那个人。”
“……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尸体逐渐僵硬。山洞有隐约的光线照进来,天色逐渐朗然,晚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又流了几滴眼泪,擦干就没了。
人们疲惫地爬起来,收拾一下又要开始没有尽头的跋涉。没有人在乎一夜过去,又有什么人死去,晚英和母亲连安葬父亲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跟着其他人继续赶路。
离开时,晚英最后看了一眼昏暗山洞里父亲的尸体,心里哀痛。父亲,我们来自江南扬州,现在也正是要迁往南方,可是父亲,原谅我无法让你和我们一起魂归故乡。
他突然觉得父亲的尸体像记忆一样无处安放。
不知走了几个月,或是一年,他们终于来到了江南,水乡沐阳。
原本一个村子一百多个人,坚持走到了沐阳,零零散散已经不到二十人了。
人们疲倦不堪,说什么不肯再走,终于找到了一处安身之地,沐阳又是一个水美人善的鱼米之乡,大家都想安定下来。
晚英母亲不甘心:“我们不是说好要去扬州的吗?这才到沐阳啊。”
一个妇人道:“大家伙儿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定下来吧。”
村长道:“晚英娘,我知道你们老家在扬州,也知道你们一直想回去。”无奈叹息一声,“可是你要体谅体谅大家伙儿,这一年来,路上死了多少人,晚英爹不也是折在了半途上吗?”
母亲哽咽道:“可是他爹也是想回去的啊……”
“从这里到扬州不知道得再走几个月,快要到年末了,天又冷,咱们真的再经不起折腾了。”
“是啊,晚英娘,住下来吧……”
“这里也有不少和咱们一样逃难来的人,向大嫂,就当是为晚英着想,孩子还小,让孩子过一个安稳年,来年再说吧。”
……
所有人都劝她们母子俩,母亲低头看向晚英,犹豫着问:“晚英,你想留下来吗?”
晚英俊秀的小脸上透露着坚定:“母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跟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又湿了,她低头亲了一下晚英的额头,“那我们就留下来吧。”
他们就此住了下来。
城西有一所旧时的二层小楼,厅堂门前挂着一个青黄苔色的木牌子,上面镌刻着“子车牵缕”四个大字,这是母亲用半生积蓄盘下来的一个裁缝小店。
楼上有几房简居,虽古旧却也温暖干净,母子俩就住在这里。
在父亲离去的第一年里,晚英安心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本想送他去小镇上的学堂读书,但是学堂的书费母亲实在负担不起,晚英便很懂事地表示自己不想读书,他想学厨艺。
恰巧一家酒肆里的师傅与晚英十分投缘,他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又素喜晚英乖巧温和的性子,便有意收他作学徒。
冬日清晨,晚英天不亮就起来去酒肆。走过薄雾笼罩的青石板路,一旁的护城河上还有未化的浮冰,偶尔一两声鸟鸣,掠过青灰色的天空。
依次有灯火从窗户上亮起来,天也渐渐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