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监学(1 / 2)
走出东华门,一路直行至左顺门,左拐穿过内五龙桥,依次走过端门、承天门、外五龙桥、洪武门、正阳门,直至抵达正阳门之外,便算是出了宫城。---
沿着官街朝西北方向而行,穿过金水河与河面上一座连着一座的石桥,之后到的是成贤街。在那成贤街的尽头,坐落着闻名已久的鸡鸣山,再往北,隔着一道城墙,是烟波浩渺、水天相连的玄武湖。
朱元璋所建的大明国子监就在鸡鸣山南麓。
沿着山路接连走过四座牌坊,不远处便可见到国子监的大门。
这大门有个名字叫集贤门,是一座高达三丈的牌楼。金色的琉璃瓦、青碧的油彩、朱红的柱子,在阳光下五彩缤纷,熠熠生辉。
集贤门是当初国子监建造时候,朱元璋口述其意,刘基刘伯温先生亲自起的名字,寓意吉祥,出于朱元璋的求贤若渴的衷心希望。
从集贤门走进,绕过雕刻有双龙戏珠的影壁,是一处天然的泉水,以彰显山中灵气俱都汇集此处。泉后有一座高大宏伟的重檐歇山顶殿堂,也是朱漆描金、透刻敷彩。
这便是国子监的正殿辟雍殿。
国子监的诸位官员和监生此刻正在辟雍殿内等候。
晌午时分,国子监内外均是一片肃穆,听不见往日的传诵声,也听不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只余山上的偶尔的鸟鸣风声,反更衬托出周围的宁静。
山间起了晨风,带了缕凉意钻进脖子里。朱棣缩了缩肩膀,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阵心惊,隐隐中竟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皇上驾到——
打破这片宁静的,是这一声尖柔而嘹亮的呼声。
一人的声音传给十人,十人传给百人,随后,在接连不断的呼喊中,朱元璋和到场的皇子皇孙们缓缓走入殿中。
朱允炆不知怎么就窜到了他的身边,几不可见地蹭着他的衣袖。朱棣借着低头的姿势,暗中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瓜。
朱元璋径直走到殿中最深处的高台落座,先是说了一些惯例的客套话,下一刻,拖着长而慵懒的语调道:“我听说近日,有一些人好像对国子监的规矩很不满意,联名写了张公报,挂在了彝伦堂的墙上,是不是啊?”
话音刚落,他勃然变色。
那帮学生听言,大部分人吓得缩起了肩膀,双腿打颤,没有那么大动静的,脸上也不怎么好看。至于祭酒、监丞和司业们,个个将手插在袖中,微微弓身立着,仿若置身事外,垂首无言。
事情的起初,是因一位监生仗着家势,不将司业放在眼中,让书童代替他上课,自己游玩踏春去了。后来依照监规,关了他十天禁闭,不给食物,不料他竟活活饿死牢中。
有学生被罚得丢了性命,这才在学生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将往日受罪埋下的怨气,活生生给激荡上了台面。
一群学生带头写了篇文章,署了名字,贴在彝伦堂中祭酒办公的房门外头,这事情很快传到了朱元璋耳中。
那篇壁报倒是写得旁征博引,文采斐然,用事贯通古今,上及尧舜,下至蒙元。先是将自古以来的士人好好的夸赞了一番,又举了几位帝王将相,前者如何优待儒生,后者用人如何酷烈,前者如何建功立业,后者如何自取灭亡,为的还不是希望朱元璋将监规放宽松点,他们能过得舒坦些。---
对此,朱元璋虽然生气,却也只将之看作一件小事,只是学生们联合起来发了发牢骚而已。
虽然他并不会因此更改监规,对国子监严加管理,要比讨好这群学生来得重要得多。
这帮人又在后文笔势一转,将其影响加倍渲染,妄言如此以往,监生还未成才,便要早早死于监规之下,隐隐中竟有了将朱元璋与桀纣相匹的意思。
甚至他们还集体罢课,要监学将那位学生厚葬。
这才真正令朱元璋动了怒。
只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他们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几年,就知道这事该有多么胆大包天了。
见没人敢答话,朱元璋突将语气放缓,“朕小的时候,天天被阿爹逼着上学堂。朕不听他的,总能想尽办法逃学,回来免不了一顿挨揍。所以现在啊,连张圣旨也写不好。你们呢,国家安排了地方,安排了老师,让你们好好读书,也为你们铺平了为官的道路。你们倒是说说,这样的生活,岂不是好过朕小时候千倍百倍?”
在谨慎与畏惧的氛围中,殿中陆陆续续响起了一片应和的声音。
朱元璋柔声道:“可是朕知道,条件越好,越是容易引人偷懒,所以才严格要求你们,你们竟觉得朕折磨你们了吗?”
一瞬间,殿中又恢复了平静,他这一出口,竟没有人敢接话。
朱元璋陡然变色道:“拿上来!”
学生之中有几个胆大的抬眼瞥了眼,却在看见杜安道手中那张脏污的纸卷时,煞白了脸色。
朱元璋接过,将它展开,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念道:“赵麟、李佑、徐允恭……”
原来他手上的,就是那张一时冲动下写就的壁报,他念的,也是这些一时冲动署了自己名字的学生。
被朱元璋点到名字的学生们没有一刻犹豫,走出人群中,排成一排,面对着朱元璋跪下,恨不得将整张脸贴到地上去。
朱元璋微微眯眼,唤道:“赵麟是哪位青年俊才啊?”
那一排跪拜的人中突然有一个人直起了身子,浑身上下抖得和筛糠一样,白着嘴唇道:“回……回禀圣上,正……正是学生……”
“哦?”朱元璋微微一笑,打量着壁报,“莫非你的胆子都用在这篇文章上了吗?”
“学……学生……大……逆不道,愿受责……责罚……”
“你想朕怎么罚你?”
那赵麟不住往地上磕头,“杖责或是禁闭,无……无论多少,小……小人都愿承受。”
朱元璋缓缓摇头,道:“轻了。”
赵麟煞白了脸色,咬紧牙关,豁出去道:“学生愿以……以死谢罪!”
朱元璋点点头。
赵麟只觉浑身脱力,只靠两手撑着,面上写满了灰败的绝望之色。
他心念着早前受监规责罚,活活饿死的朋友,因此才下定决心,写下这篇公告,想要为死去的友人讨个说法,也避免日后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况且当时也是一呼百应。大家素来对严苛的监规不满,以为先前的祭酒宗讷一走,新任的祭酒会比较好说话。学生中地位较高的李佑和徐允恭几人更是在众情难却之下,一同签字作担保,他这才敢将壁报贴出。
那祭酒和监丞看了之后,倒也没有反对,还放松了对他们的管教,正当他们暗自高兴,以为再不用受那监规束缚之时,竟然得知圣上要亲自过来参观。
昨日晚上,也不知怎么,他噩梦连连,时而梦见死去的那位好友泪眼涟涟地对他道歉,时而又梦见自己被打得浑身是血,还被关在黑暗的禁闭室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