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年轮 第一回(1 / 2)
赴国难深巷设香饵
施小计私宅救丽人
暮色低垂,春寒料峭。在金川县城的巷子里,一个苗条的少女,在款款而行。不要以为,她像当今天真无邪的中学生,兴高采烈地去参加生日晚宴;也不要以为,她像现时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欢欣雀跃地去琴房弹唱。恰恰相反,她此行险恶无比。打个比方,她就如同掉入巨鲨出没的港湾、行走在不设铁栏的狮虎山,随时随地都将有魔兽向她扑来!这是因为,这就在七十多年前,即公元一九四二年那个悲惨时代!她脚下的金川,两年前就已沦陷。这座富饶美丽的金川城,早已失去往日的安馨,变成了人间地狱!你看那县政府大楼顶,高悬的膏药旗,凝一滩污血。街道上条条块块的铺路石,在渗淡的路灯下,宛如乱坟岗裸露的枯骨。到处是死一般的沉寂,世界末日一般。突然,一阵剌耳的怪音传来,抬头一望,日本驻军司令部魔窟似的大门里,冲出了几辆侧三轮摩托,不知要到哪里去杀人放火!贼亮的前灯左劈右砍,疯狂的车轮任意践踏。几声喇叭,鬼哭狼嚎,吼得大地阵阵发抖,吼得全城民众,噤若寒蝉。天色还没暗透,金川城十三条街、八十九个店,早己是关门闭户。偶尔也孓游着几个人影,也是尘灰满面,鹑衣百结。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寻找失踪亲人的鳏男寡妇,除了他们,谁还敢出入这虎狼之域,是非之地?
夜色,像一张巨大无朋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笼罩住这苦难的小城。街旁幽暗的路灯,也睁开蒙胧睡眼,忍不住一脸疑惑:眼前这个姑娘,究竟为了什么,竟敢出入这人间地狱?你看她剪着青春洋溢的童花头,身穿藕荷色偏襟旗袍。那婀娜的身段,如风摆杨柳;那妩媚的脸庞,似杏花带雨;举手投足间,尽显娇媚。这样一个小美人,在这个时候招摇过市,太危险、太危险了!不过她本人倒不慌乱,而是镇定自若地穿街过巷,目无旁骛。只听得她的高跟鞋,敲击石板“托托”作响,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就像一只花蝴蝶,谁也不知她从何处飞来,又向何处飞去。究竟她有什么特殊来头,要干什么秘而不宣的事?
其实,这个女子,既非钟鼎玉食、养尊处优的名媛;也不是身怀绝技、惩恶扬善的侠女。她只是一名“沈氏”初中的三年级学生,芳名王静如。她出身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城镇家庭,父亲是个年过半百的花匠,在“王家花苑”成天侍弄梅兰竹菊,以糊生计;母亲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家庭妇女,忙的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这个王静如也同大多数女孩一样,话不多、胆不大,怕老鼠、怕蛇、甚至于怕蚂蚁!既然如此,那就怪了:难道她就不清楚如今满大街皆是兵匪流氓,只要遇到一个,她就有可能会被掳、被辱、甚至丢了小命?而她,竟胆敢做扑灯之蛾、饲虎之羊,神经有没有问题?
王静如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骇世之举,并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相反,倒是经深思熟虑、精心策划的。她也像当时大多数豆蔻少女一样,目睹国破家亡,食不知味,忧心如焚。但是她既没有花木兰的武功,又没有梁红玉的机遇,只得对月长吟、空怀激烈。而她做梦也没想到,现在竟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她岂能让它失之交臂?原来,几天前她探知同班同学林至安,想要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每天夜晚蹲守在校门里,伺机欲打过路日本鬼子的闷棍,但可惜的是,几天来均没有斩获!她就暗中焦急,灵机一动,就想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以身设钓,引豺狼上钩!她也明白此举面临极大的危险,随时都面临杀身之祸,但她却横下了一条心,破釜沉舟!这是因为,这个林至安,是她的心仪,她的初恋。一个人的爱国之心与爱恋之情相互撞击,就会像放射性元素一样,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能干出来!
王静如就这样从容大度、风度翩翩地从县政府大街,走过“万利”茶庄,“鸿福”酒楼,拐过“金发”典当行,走上了没有路灯、黑古龙冬的学贤巷口。百步以外,就是自己的学校——“沈氏”初中了。她缓缓地停下身来,侧身向后望了一眼,发现竟没有一个跟踪的可疑之人,心中未免有些惆怅。想到自己精心投下的香饵下了塘,竟没一条鱼儿咬钩,这是什么原故?是不是自己装扮得不逼真,还是路线有问题?心灰意懒一阵之后,她掠掠头发,咬咬香唇,马上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王静如啊王静如,你怎么这样脆弱、这样急躁?一次两次失败算得了什么?国文老师易有周不是说过:‘要办非常之事情,就得有非常之毅力!’我今天决不能半途而废!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十回不成,就百回、千回!”
王静如一走进学前街,她还是有些紧张。前面是一条黑洞洞的羊肠小巷,脚下是起伏不平的鹅卵石甬道,简直就像掉入一个无底之井!凄厉寒风,吹得电线杆呜呜作响,这声音一会儿像荒原上群狼乱嚎,一会儿像乱坟岗乌鸦聒噪,听得王静如心儿乱颤,浑身顿起鸡皮疙瘩。她假设:如果有一个歹徒,不管藏匿小巷中哪一个门洞里,一伸手就能把自己擒去!她如履薄冰似地向前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了响动,回头一望:在十几步开外,有个黑糊糊的影子,不知从哪里窜出,踉踉跄跄地向她走来。王静如心中一喜,此人会是那十恶不赦的日本鬼子吗?他是送上门来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钓到了一条鱼儿!可是,那人走近几步,嘴里竟叫嚷:“小蹄子,你停下,来与老子我玩一玩!”此人说的地道的金川话,分明是个中国流氓!王静如这时心里十分失落:来人并不是日本人!但又一想,能在此时此地行凶作恶者,八成也是个狗汉奸,是日本人的帮凶,也该被林至安抡上一棍,打只野鸡还还愿!又回头依稀瞥见那奸人,獐头鼠目,举止委琐,想必什么坏事也干得出来,而自己离学校又有一段距离,而贼人却近在眼前,跑也来不及了,怎么办?王静如感到全身战粟、咽喉发干,惊恐难耐。但心一横,就也豁出去了,回身大声喝问:“你是谁?谁跟你玩?你去找你大姑吧!”那人却□□着说:“你不认识我?我是皇军维持会的!”说着,飞身前来,并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利刃直指王静如。王静如见状,也迅速地从胸前拔出一把剪刀,打定主意:你这混蛋,你要是敢上来非礼,我就与你来个玉石俱焚!说时坏人越来越近,近得王静如已闻到他的酒味了,一场生死搏斗,眼看到不可避免!这场搏斗的结局,不言自明,这柔弱女子,哪里是酒鬼的对手!姑娘看来是凶多吉少,说不定眨眼间就会花陨玉碎,演成一出沦陷区里司空见惯的悲剧!这时,风儿也在呜咽、乌云也在艾怨!可是,无巧不成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偏偏有一只手,从小巷一个门洞里伸将出来,揪住了王静如的的胳膊。王静如刚要呼叫,那人的另一只手,却齐腰把她抱住,连推带搡,把她塞进了附近的一个乌黑的大门。“呀”的一声把门关严了。
却说就在王静如出事地点向前五十米左右,就是当时金川县最高学府——“沈氏”初级中学了。这个时候,学生已经放学,老师也已回家。偌大的校园,大门紧闭,寂静无声。但是,在东侧的边门内,却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手执齐眉短棍,向空中连连击打,呼啸生风,酷似当今的棒球运动员,在赛前热身。
前年,日本鬼子从长江北岸登陆,一路□□烧杀,侵占了苏北腹地的金川城,从此“沈氏”校园里,就失去了欢声笑语。师生们明白,他们已经当了亡国奴了!五千年的文明古国,现在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如果再不奋起抗争,真的就亡国、灭种了!然而,中华民族是一个永不屈服的种族。自古以来,中国人的身上,流淌的就是抗击外侮的热血!就说这个“沈氏”校全校师生,虽身处沦陷区,但都冒着极大的危险,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前赴后继投入抗日活动。老师们上课,讲的是爱国道理、民族英雄;学生们唱的是抗日歌曲。大家在敌人眼皮底下散传单、在闹市作讲演……其中更有一个英勇过人的学生,酝酿着一个更为大胆的举动。这个学生就是眼前这个小子林至安!他听班主任易老师说,在中国北方,有一个地方叫延安,延安有一个政党叫□□。只有这个党,才真心抗日,它才是救中国出苦海的菩萨!还听说□□在三百里开外的苏北盐城,办了个“抗日军政大学”,专门培养抗日人才。林至安就一心一意想去投奔这个“抗大”。但又生恐人家不肯接纳,就想带个礼物去。他觉得最好的见面礼,就是日本鬼子的一颗人头!林至安经过缜密的侦察,发现学校东面的这条小巷,就是最理想的伏击地点。一是这里比较偏辟,不容易被鬼子发现;二是这里经常有单独行动的鬼子走动,或去河边洗澡,或去窑子□□。只要发现一个,就冷不防打他一记闷棍,打死了扯下他的军徽,这不是去盐城“抗大”最好的录取书?于是,天一黑,林至安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隐藏于此,相机行事。但令人遗憾的是,一连五天,就是没见到一个鬼影!但他并不灰心,坚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就继续蹲守。果然,今天就果真有了动静。他透过门缝,向外一望,十几步开外,隐约走来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穿着一身黄皮,心中大喜!为国建功、为民除害的时刻到了!他立即把门稍稍拉开,在门后把木棍举高,心想这一棍打下去,这日本鬼子一定脑浆迸裂,魂归西天了!那人影一步一步近了,林至安感到心在乱颤,手心出汗。奇怪的是,那“鬼子”嘴里却冒出一句中国话来:“小娘子,你到哪儿去了?别走,陪我玩玩!”林至安定睛一看,眼前这个流氓,并不是正宗的日本鬼子,分明是一个伪军。林至安觉得,这些黄狗子为虎作伥,也该教训教训!当那只醉狗摇摇晃晃走到门前,他就一个扫荡腿,把这人撂倒,然后在他嘴里塞了块毛巾,一把拖到门内,把门关严了。低下身,借着微光,把那个家伙一打量。这一看不要紧,却把个林至安看得目瞪口呆!因为此人长着对鸡眼、黄板牙、大蒜鼻,是林至安再熟悉不过了!他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开蒙老师戴钦儒的义子戴济颜。这下,轮到林至安手足无措了!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处置?他真是犯了难!恩师戴钦儒学识渊博,但凡是渊博的人往往就迂阔。戴老师一生钟情儒学,终生未娶,收留了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但始料未及的是。这戴济颜好吃懒做,把戴家家产挥霍罄尽,还投奔了日本鬼子当了汉奸!对这个民族败类,是打他还是不打?林至安倒有点举棋不定。这时,他耳边又响起了易老师新教的杜诗《后出塞》: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林至安就忿然丢下木棍,,心想连唐朝的诗人杜甫,尚且有这么大的气量,我就暂且饶了这个认贼作父的对鸡眼,他毕竟是中国人,毕竟是自己开蒙老师的义子,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魔王!可是,教训教训他还是免不了的!林至安揪住了戴济颜的衣领,拖入门内,厉声道:“戴济颜,你认贼作父,该当何罪?”戴济颜一惊吓,酒也醒了一半,抬头一望,见自己父亲这个学生怒不可遏,连忙双膝跪地,鸡啄米一样讨饶:“我罪该万死,你看在我上有老父、下有妻儿的份上,饶了我一次,我今后再也不敢跟着日本人了!”林至安遂把门一开,说声:“再干坏事,当心你的狗头!”对鸡眼一见,飞也一般滚出门外——中国人许多错误,都犯在这个中庸之道上,林至安也逃不出这个怪圈!他现在把对鸡眼这么一放,就如唐僧放走了个白骨精,这个戴济颜,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戕害了不少革命者!这是后话。
再说那边的王静如,被蒙面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拉一推,一下子就被吓蒙了!她想喊,嘴不能张;想逃,双腿发软。稍一定神,回身一看,发现劫她之人,正在关门,此人身穿黑衣、头罩面纱,并非凶神恶煞,相反,却长得高大魁梧,气度非凡。但她对此人还是分外恶心!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三国演义》上的吕布,不是也长得虎背猿腰,是个美男子吗?当今的汪精卫,不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吗?可是,就是这些人模狗样的畜生,干尽了坏事!那蒙面人关好了门,便挥手示意王静如跟着他向里边走。这时,王静如反倒镇静下来。她想:到了这里,大不了就是被审、被关、被辱、被杀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从懂事起,就仰慕那些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帼国女杰,把花木兰、秋瑾当成楷模,可惜就找不到为国效力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岂不是件幸事?如果能为抗战,流下最后一滴血,那就成了民族英雄!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她忽然想起了母亲,这么晚了自己还不回去,不知她会怎样的焦急,会不会又犯了心口疼的老毛病?还有,自己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完,明天老师检查,会不会又要挨批评?
那蒙面人在前面走,王静如就在后边跟,谁也没出声。王静如边走边打量,发现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回廊。凭这又高又粗的朱红台柱,脚下一平如砥的磨砖地面,院内众多的花坛、婆娑的花木,可以推想这是一座比较豪华的私宅。王静如还真没听说过,在“沈氏”初中近旁,竟然有这么一处府第,匿藏于破破烂烂的民宅之中。再抬头看看前面的领路之人,却从从容容地迈着步子,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跟随在后。王静如心中的好奇心更加浓烈了。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想劫财?却未勒索搜身;他想劫色,却又未曾有半句下流语言,半点猥亵举动。再仔细端详,发现前面此人的背影,步伐,倒是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个究竟来。这时她稍稍定下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不得已时,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见那后生走着走着,忽然在一间屋子前站住,转过身,“呀”地一声推开了门,径自走了进去。不一会又对王静如说声:“进来!”王静如站在门口观望了片刻,隐约看到像是个书房,因为屋内摆着书桌、书橱什么的,也就慢吞吞地跨进了门。可是却不见了那人,正在犹豫,忽见屏风后,却闪亮了。估计是点燃了支蜡烛,光焰在屏风上绽开了一丛鲜艳的茶花。茶花边人影晃动,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走出那个人来。一照面,王静如不禁大吃一惊:那人摘去了面罩,却不是别人,正是同班同学马昭仪,马大公子、马大班长!王静如气不打一处来,怒喊一声:“姓马的,你竟敢当‘响马’,唱的哪一出!”
马昭仪却笑嘻嘻地说:“这一出戏叫英雄救美人!”
“告诉你马昭仪,你非法绑架良家妇女,你这是犯法的!”王静如怒气冲冲地说。
但马昭仪却仍然嘻皮笑脸地说:“别激动,你坐下来慢慢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王静如也就坐了下来反问:“你倒要说说,你怎么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