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2)
从1964到1966年,对于张靖东他们来讲,也不过是个子又往上窜了几公分,教室从一楼搬到三楼的事情。---
然而1966年又是个很奇妙的年份,像是一簇颜色鲜红的烟花在头顶轰然炸响,有些人看见的是希望和理想,有些人看见的时恐惧和死亡。
许多年之后的教科书上,人们都会看见一切起始于一篇时评文章报道,然而对于张靖东而言,一切是从方豫没有按时来上课开始的。
那天是1966年5月26日,再过几天,他们就得高考了。
毕业这事儿,对张靖东而言无疑是媳妇熬成婆,日盼夜盼总算挨到了头,他心很大,觉着按平时的法子玩两天也就过去了。反正他立志参军,参军又不看你高考那几张卷子。
然而大部分人对高考都还是严阵以待的态度。别说傅安年日日挑灯夜战,就是陈睿都不怎么跟他们一起去玩儿了,和方豫两个天天抱着书在教室啃,还得让张靖东给他们送干粮。
在这些人里头,反而是李永军和张靖东存了一样的想法,准备高考一结束就报名参军去。两人的志向已经脱离了大部队,因此经常凑在一块儿打球吃饭,关系倒比以前还近了些。
高二一分班,他们这些人就被打散在了各个班级。张靖东和方豫去了文科班,仍然是同桌,而陈睿和傅安年去了理科班,继续争第一和第二。张靖东选文科纯粹是省事儿,至于方豫,他只对历史这一门感兴趣。
那天张靖东仍是踩着铃声踏进教室。头天晚上他在李永军家打了一晚上扑克牌,此时困得几乎魂飞天外。这两天张靖东家里总是没人,张建国忙的几乎脚不沾地,且每天脸上都阴云密布。罗丽娜本来在纪委也就是个文秘,此时也是天天加班赶文件。
张靖东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或许是他们这些干部子女都有的直觉,傅安年也曾跟他谈过这个问题,说他爸让他把家里那些外国小说要么还了要么扔了。傅安年舍不得扔,张靖东还帮他想了个法子,找了口皮箱都埋进了葡萄藤底下。
上头似乎是要变天了,这是他有天无意间听张建国和傅澜海谈话时候说的。变天是怎么变?这张靖东不大清楚,对于他而言,日子和以往也没区别。
尽管从把那些小说埋进皮箱里开始,傅安年似乎终日处在隐隐焦虑的状态里,甚至很多次跟张靖东说,以后绝对不可以在外头乱说话。
不止他们两家,整个部队大院都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风声鹤唳的气氛。张靖东觉得压抑,因此更常往外跑。
但直到那天之前,这种人心惶惶的气氛好像都属于大人们,离他们大多数青少年的生活遥不可及。
张靖东打着哈欠踱进教室,班上的学生已经开始自习了。今天很怪,早课过了大半,仍没有老师来上课。但是这在高三也是常事,毕竟课都讲完了,他们自己自习就行。
是以张靖东起先并没有在意,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埋头就开始睡觉。
这一觉直接睡过三节课,还是前桌收作业把张靖东推醒的。收作业自然不是收张靖东的作业,他已经挺久没写过这种玩意儿了。前桌是个常年梳着麻花辫的姑娘,她摇醒他,说话轻轻柔柔,问出的话却让睡意懵懂的张靖东一愣。
“方豫怎么还没来?他今天请假吗?”
张靖东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座位,空的。往常来说这会儿方豫早该坐在桌子上抱着他砖头大的历史书埋头苦背了。
张靖东皱起眉头,方豫从来没跟他说过要请假的事儿,昨天他们还说放学一起去打球,好好放松一下。
“你先收着,我问问去。”张靖东抬手抹了把脸,起身起来座位,打算去找陈睿问一问。
张靖东走到二班门口时,陈睿正在里头继续和物理卷子较劲。他探头一看,往常自习课时傅安年都会在讲台上守着,但今天上头空空荡荡,也没人。
“陈睿。”张靖东收回视线,朝教室里喊了一声,“我有事儿跟你说。”
陈睿寻声望去,见是张靖东,才起身走出教室。
“怎么了?”陈睿问道,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眉头微微蹙着,眼眶底下泛着微微的青。
“怎么了,你爸妈的事儿还没着落?”张靖东一见陈睿这样,就知道最近他家的事情还没解决。
陈睿的妈妈是个留过洋的学者,曾经是他们大学的活招牌之一。---然而现在世道变了,尤其是月初以后,报纸上天天打嘴仗,连着一串儿高官都下了马,甚至一些学者都牵连在内。
陈睿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就因为发表了一篇文章,前前后后让叫去谈话三次,陈睿家里心急如焚,却也束手无策。
“别提了。”陈睿一提起这个就烦,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烦躁的骂了一句,“再这么折腾下去,老子有没有学上都不一定。”
谈话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就严重了,是成分问题。如果陈睿他妈最后真被定性为成分问题,那一家子人都得变成黑五类,哪个学校会收黑五类家的学生?
这问题可就太严重了。
“哪有那么严重,不就是写了两篇文章吗,人毛主席说了,思想文化百家争鸣,他们叫去问问,没事儿就回来了。”张靖东心里有些闷,但只能宽慰道。
陈睿嗤地笑了出来,就是笑容有些力不从心:“你啊,就你心大,天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张靖东直觉陈睿没说好话,然而他现在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又问道:
“方豫今天没来上课,他跟你说过没有?”
陈睿一愣。
“没有。”陈睿道,许是家里接连出事儿让他的神经过分敏感,在听到张靖东说方豫没来上课那一瞬间,陈睿有一种很糟的预感。
他们面面相觑,一齐沉默下来。
这样的沉默罕见的让人心焦。陈睿没法阻止心里头那些层出不穷的骇人的想法。前些天他母亲的学校里头有个老学究被批成了反动派,那天陈睿恰好去学校找母亲,眼看着老人站在人工湖边呼号片刻,然后一跃而下。
那水花溅在岸上,也溅在陈睿的心上,令他肝胆俱寒。
对于究竟出了什么事,陈睿其实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始终朦胧。他们生活在一个集体主义的世界里,早先是物质上集体,如今慢慢连精神上也集体了。这有什么不好?陈睿说不上来,按理说这该挺好的。然而他的感官始终在告诉他这种精神的集体开始变的越发恐怖。自从母亲三番两次被叫去谈话开始,有时候他早晨起床,把毛主席语录装在书包里,都会恍然间觉得那红色的书皮像透着血色。
他想起方豫那双率直到有些过分天真的眼睛,心里徒然一紧。
他很怕方豫会出事。
“我们去看看。”陈睿心一横,抬头对张靖东道。
张靖东一愣,接着皱眉道:“我倒是无所谓,你不上课了?”
“上个屁。”陈睿骂了一声。扭头就回去收拾东西,“他妈的学都快没得上了,老子还写题。”
陈睿这一声骂得张靖东心头微震,五月里日头毒辣,他站在走廊里,感觉被空气中的热浪蒸腾的有些无法呼吸。
方豫家在纪委大院,离学校也就十几分钟的脚程。张靖东记得院子里有棵枇杷树,以前他们经常爬上去,把上上下下熟透了的枇杷摘个干净。
他们骑着自行车,将本就不长的路变的更短。陈睿今天车骑的很快,像是飞一样,连张靖东都追的费劲。
甫一见到院门,陈睿便翻身从车上下来,落地时脚步甚至踉跄了下,险些跌在地上。
“你他妈慢点。”张靖东从车上跳下来,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赶着投胎?到时候人没见到自己再摔了。”
“少说废话。”陈睿骂道,这样险的情况都没能盖过他心里那阵慌。他把车停在院门口,朝着方豫家的方向奔去。
“方豫,方豫你在家吗?”
陈睿三两步跨上台阶,轻轻缓了一口气才敲响房门。他尽量放平了语气,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焦躁。然而屋子里寂静一片,迟迟没有人应门。
陈睿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个老学究,落水声成了反复的鼓点敲打着他的耳膜。陈睿用指甲在掌心狠狠掐了一下,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声。
“方豫,你在家吗?”
他等了片刻,等到几乎忍不住要想办法破门而入时,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打开,方豫的脸出现在后面。他的眼眶有些红,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颓唐,但他看起来毫发无损。
陈睿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怎么了?”方豫问,嗓音还有些哑。
这时候张靖东也过来了,他见着方豫还全须全尾得,也不由松了口气。
“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张靖东问道。
方豫一怔,鼻腔毫无预兆的又是一酸。
“没啥,我不去上了。”他低声道。
陈睿和张靖东一齐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