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你撞到我车了（1 / 2）
（46）
蛋糕甜得发腻，连何乐静尝了两口后都嫌弃地丢下叉子。
她将桌上的蛋糕收走，又在后头的工作台上鼓捣了一会，端了一杯酒上来。
“真要喝啊？”原沂还想挣扎一下，今天心情可不大好，他怕自己一个不控制，把自己喝大了。
“喝。”何乐静言简意赅，“都说墙角借你睡。”
“你啊，老这样，遇到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憋坏了怎么办？就得发泄出来。”
何乐静将调酒的仪器冲洗干净，听身后传来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一转身，原沂面前的玻璃杯已经空了。
“你，你一口气喝了？”何乐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嗯，味道还行。”原沂中肯的评价道。
入口清冽微涩，像他现在的心情。
就是后劲还挺大。
“这个酒度数可不低……”何乐静弱弱地说道。
“再来一杯？”原沂将空了的玻璃杯递向她。
“行吧。”何乐静无奈地笑了笑。“大不了我替你去睡墙角呗。”
酒吧里灯光昏暗，轻快的音乐在空气中飘荡，四周没有其余的人，连何乐静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留下原沂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
他垂眼看着杯中颜色鲜艳的酒，像是要瞧透那一层层的颜色掩盖下的味道。
放在桌面的手机面朝下盖着，震动声时不时响起，听久了，竟也习惯了，能被耳朵自动过滤掉。
原沂的脑袋开始发热发涨，但思维却无比清晰，清晰地能回想起所有记忆中的细节。
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刚被新立签下来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想得那么多。知道演员这条路不好走，特别是他这样没有任何基础和背景的人。可就像何乐静说的那样，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所以何来畏惧。
他在新立默默无闻呆了三年。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跑龙套，做一个陪衬他人的配角。身边同期进来的艺人，或者事业有了起色，或者选择放弃，只有他始终平静地接受现下的一切。在福利院呆的那些年，磨得他性格隐忍，总觉得这条路便是这样，只要努力，迟早会有改变现状的一天。
现状的改变，却不是从自己开始的。
艺人的日常开销比想象中要大，他这样的十九线艺人，收入也很不稳定，光是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而那个时候，孙院长打来了电话，结结巴巴地问他，可不可以先借一笔钱。
院里那个患先天型糖尿病的孩子到了能动手术的年纪，可是福利院每年得到的补助都在减少，手术住院的额外开支变成了难题，而这个难题现在抛到了原沂手上。
那一阵子他拼命地接戏，什么角色都不挑，只要能挣钱都行。他偶尔会来何乐静的酒吧喝酒，意识迷离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是天上能掉下一个机会来多好啊，他一定会稳稳地接住它。
那一年年底的公司酒会上，他跟着经纪人挤到最前头的酒桌旁，混在一众和他一样等着出头的十九线艺人之中，去给当家老板敬酒。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赵立新的真人，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冷冷地扫了众人一圈，落在了自己身上。
像用刀子抵在他的后背上，让他瞬间汗毛竖起。
他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又吵又闹，灯光也刺眼得让他难受，所以比起同行们的期待，他总爱缀在队伍的最后面，有时候他甚至都怀疑，自己要是在敬酒的时候偷懒没喝，是不是也没有人会发现。
所以赵立新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自己看走了眼。
但那一天之后，似乎一切开始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先是分到他手上的资源开始好转，他在第二年时，居然拿到了一个开年剧的男二号，而这个剧还是新立新年的第一部力推作品，男一号是公司力捧的人气小生。他记得当时经纪人打电话通知他这个消息时，他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而没过几天，经纪人又通知他，说是剧组的几位主创已经确定了，准备在开机前攒个局，增进彼此的了解。
还没开机就吃饭，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原沂是第一次拿到重要角色，自然十分珍惜，经纪人让他认真打点自己，他提前了两个小时就开始做出席的准备。
没想到那次的宴会，赵立新居然也来了。
后来再回想，他才反应过来，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切不过都是赵立新安排的，为的就是让他一步步沉沦下去。
赵立新只是打开了那个金色的笼子，剩下的就是等着他自己飞进去罢了。
接戏，应酬，拍广告，再应酬。
他开始得到大家的关注，他手上的资源越来越多。
那种为了手术费累到凌晨五点才收工的日子再也不复存在，他第一次体验到名利双收的快感，伴随这份荣耀一起向自己抛来的，是越来越多的参演机会。那些他曾经努力争取过却无法得到的试镜机会，那些他曾经在自己家中默默揣摩着的属于他人的角色，这一次终于真正属于自己。
他的背后有双无形的手，推着他往众人拥簇的聚光灯下走去。他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却总是假装不知道。
参加了越来越多的酒会，坐的位置离赵立新越来越近。经纪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提点他，说赵总很赏识他，让他记得报答赵总的恩情，这些机会许多人一辈子也得不到。
关于赵立新的某些花边消息，他也是有些耳闻的，然而那一刻，他选择了沉默。
只是感谢一下老板的赏识而已，敬杯酒，陪他吃个饭，没什么的。
他压抑着心中的拒绝和别扭。
他安慰自己，每个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都需要牺牲和付出，他也不例外。
他不介意的，他无需在意。
他告诉自己，原沂，你走的这条路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要不停往前走，才能抵达自己想要的终点。
他在泥沼中慢慢陷落，他成为了赵立新的金丝雀。
后来他坐在了赵立新的身边，成为了新立力捧的当家小生，有时候会在觥筹交错间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看着一批又一批的新人来到他们的酒桌前，带着惶惶不安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看着赵立新。他忍不住伸长脖子，企图在人群的最后面找到曾经的自己。
然后他看到了唐文尘。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层层叠叠光鲜亮丽的人群。
唐文尘蹲在地上，对着一个满脸泪水的小女孩，笑得又尴尬又滑稽。
晚宴的气氛让他觉得窒息，他在又一波人群挤上来的时候悄悄退了出去，站在门口透气，也偷偷看着那个与酒宴格格不入的人。
他认真地在表演一个蹩脚的魔术。
看得久了，原沂突然有些羡慕起这个人，然后又转念一想，他又能坚持多久呢？他能在这条黑暗的路上我行我素地走多久呢？只是没等到那个让自己堕落的机会而已。
人一旦对某些事物产生了兴趣，好像总能轻易就捕捉到他的踪迹。
他们有时候会在同一个地方拍戏，休息的时候，他会看见唐文尘抱着个大西瓜从外头的马路上急匆匆地穿过。
出席某一场活动，他坐在第一排，而唐文尘坐在倒数第二排，长长的双腿憋屈地缩在狭小的座位上。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故意从唐文尘身旁路过，看见他偷偷在吃糖果。
一个一米九的大男人居然在活动现场偷吃糖果？他记得那时候自己差点笑出了声音。
甚至在浏览新闻的时候，他都开始关注这个名字。会忍不住点开关于他的现场采访，看他被记者的问题堵得狼狈不堪，看他煞有介事地说自己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被一堆剧本埋了起来。
他笑了笑，心想，以前自己也做过类似的梦啊。
笑完之后，又有些失落。
他在唐文尘身上，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但唐文尘呢？以后也会变成现在的自己吗？
他一开始羡慕唐文尘，到后来，又开始羡慕起那个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
羡慕她可以拥有那个人的笑容，而他连接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条路该怎么走，就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除了黑暗之外，这条路上偶尔也会有星芒。
唐文尘像一个独属于他的小秘密，成为了他压抑的生活中唯一的光。
他继续在这条漫长黝黑的道路上走啊走，然后有一天，似乎终于看到了自己追逐的那个终点。
宣布他获得影帝的那个晚上，原沂站在灯光璀璨的颁奖台前，望着镭射灯光下黑压压的人群，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没有他想象中的快乐和满足，他望着台下的人，望着自己手中的奖杯，那一刻才发现，原来他的终点依然是一片黑暗。
他的情绪像跌入无尽的深渊一样，在不停地下坠，他开始会在拍戏的空档因为突然的失神而忘词。他的状态变得越来越糟糕，甚至晚上躺在床上会整夜的失眠。
他以为自己可以用所有的一切来换取想要的东西，原来不可以。遇见唐文尘之后，他甚至开始动摇，或许不是因为遇见了唐文尘，只是因为唐文尘的身上，有被他舍弃的自己。
某一天在拍戏的间隙，他偷偷跑去了隔壁的拍摄现场，远远看见一堆粉丝围在外头等待签名，等的是那部戏的男一号。那天的天气异常炎热，他看见唐文尘左手拿着一个电风扇，右手握着剧本，从一堆小粉丝间艰难地挤出来，朝他这里走来。外头是一览无余的马路，他担心被人认出来，只得拐进小巷子里，然后没过几分钟，就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唐文尘一边吹着风扇一边拐进来，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问：
“你，你也来背台词儿吗？”
他那天戴了帽子和口罩，巷子里光线又暗，唐文尘没认出他是谁。
原沂默默摇了摇头。
“呃……那，那你呆着吧，我去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