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卷(1 / 2)
云韶将五指再次俯在古瑟的银弦上,挑了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插入,弹起《云门》的旋律。
女郎盘坐的地面上,雪花渐渐蜿蜒出符咒的纹样,将她包裹在中心。里面是两个圆形套叠的盘状,绘着太极八卦,环带的空间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不过看不分明。外面则是五道纸符的虚影,按五行的方位立着,像小小的火焰般,被细线连缀在一起。
“原来是下了双重禁制。”云韶了然,掏出小刀在五指尖各划了一道口子,将指尖血凝成五颗血滴,甩向纸符。
分明是纸符的虚影,可血珠飞溅时却像撞上了什么有形的东西一样,从中心晕染开来,符纸的金光渐渐黯淡下去。
白光就是在这个时候化作无翼飞兽,从明堂冲天而起,又向城坊方向来的。落地的一刹,以枯黄的狼烟,兵器锋锐的冷光为背景,跪坐弹奏的纤影立刻化为乌有,就像香片燃烧的最后一丝雾气,被吹散在夜风。
云韶走过去,抚摸着飞兽在空中微微摇曳的鬃毛,语气很温柔:“我以为会让阿鸾或青凤来看守生死卷,没想到选了你么?”
这声叹息,仿佛是从记忆蜿蜒曲折的长廊深处穿透而来。
占星、八卦、使气、禁咒、辩音、识理……作为渤海云家这一代的独生子,他十八岁之前的时光,便是在日复一日的典籍研读与咒术修行中度过的。
旁支的兄长只需掌握术式,偏偏他还要学琴,甚至更多的时间都要用来学琴,父亲说这是云家继承人必修的功课。
可虽人人学法术,女皇朝也崇尚符教,家中却不见任何一人入仕为官,耐心守着祖传的旧宅和田庄,偏居一方。
小女儿家才会去做的调笙抚弦,枯燥又乏味的乐理知识,从魔音扰人再到余音绕梁,其间千辛万苦,他没少受到同龄人的嗤笑。
就连云韶自己,看着立镜中端正跪坐的身影,都由衷觉得这模样太缺乏男子汉气概了。
于是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在青春期逆反心理的驱使下,云韶决定用一个庄严的仪式来和这劳什子的娘炮气质诀别。
他偷了地窖里陈酿的桃花酒、小厨房新制的酱牛肉,一口酒,一口牛肉,单脚支在凭几上,将敲打编钟的小棍想象成江湖侠客手中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
结果自然是几翻人亡,被父亲逮住狠揍了一顿。
那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狼烟四起的古战场,整齐划一的弓箭,漆黑如墨的战甲,火星映照出青铜兵器锋锐的冷光,夜袭的鼓声、号令声和猛兽嘶吼声混成一片。
他梦见一个执琴的少女,军队僵持所留出来的空地上,只有她单薄纤细的姿影,挺拔而决绝地站着。
心血为引,十二律鸣,神魂陨灭,生死卷开。
纵然是在梦中,他也觉得这场景熟悉极了。
月光投射在她光洁的脸庞上,描摹出侧颜线条的轮廓,竟然像是在自己与她相伴的数个岁月里,初升的晨曦和垂落的暮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映照出的,清丽又绰约的样子。
云韶将这个梦讲述给父亲听,微暗的烛光映着父亲有几分苍老的脸,露出的却是欣慰的笑意:“自文帝定都大兴,云家就没人能做这个梦了。”
父亲这话说得,百年前的帝号张口就来,意味深长中还含有几分天将降大任的感慨,云韶差点以为自己是前朝哪个王族的遗腹子,身负皇家血脉和深仇大恨,肩挑推翻李唐光复旧朝的重任。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父亲对少年人所向往的江湖和热血传奇一无所知,他只是早年间受过一些文学创作的熏陶,熟谙讲故事开端立意要深远才能吸引眼球的宗旨,强调云家真的很久没人能做这个梦了而已。
父子灯下长谈了一晚,第二天十八岁的少年便踏上了寻找这块石碑的道路。
他游历中原,脚步从南海崖州到剑南蜀道,天脉玉门到阴山封雪,褪去年少的不着调与跳脱,他在琴音的熏陶下成了如今这样温润似玉的公子,寻找的脚步始终不曾停歇。
一直到垂拱四年,夏四月,武承嗣向女皇进献瑞石,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上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授唐同泰游击将军衔。
云韶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水墨的线条大开大阖,画着江河浩渺的轮廓,九道支流曲折起伏,蜿蜒出山峦、丛林、房屋,还有田间往来耕作的农人。
从记忆深处清晰起来的画面,自十八岁那天起便频繁出现在梦境中,于弹指间彼时与此刻重叠起来——自己似乎曾无数次像这样,在洒落细碎阳光的树影里专注地凝视少女的身影,脱口而出的呼唤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阿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