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日转扶桑,夕阳正好。
长年风吹雨沰的丫髻山下,几十栋依山而建的苇屋间夹杂着零星的泥墙茅草屋,经过又一年的风吹日晒,弯腰驼背,摇摇晃晃,不肯坠。
几缕月影白的烟雾自抹了白灰的苇编屋顶上慢腾腾地升起来,升向洗过了的天际,轻轻的,柔柔的,越往上,越稀薄,最终弥散在半空。
常年灰头土脸的七里河上,盖着黑乎乎顶篷的大小船只被纤夫牵引着来来往往,破开水面,泛起镌刻在枕水人家血脉里的水腥气和水草香。
沿河两岸绵延不断的芦苇,风吹不倒,灰灰白白闪着银光的花穗却顺从着风力,飘飘荡荡。
和枯黄却昂扬的芦苇一样坚贞不渝的,还有一路同行的纤道,常年裸露在寒风和烈阳下的石板路黑黢黢,油亮亮,骨瘦嶙峋。
河东桑麻村中,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桑树林,黑甜甜的桑子早在立夏辰光就进了小孩儿斑鸠们的肚皮,碧波澄清的桑树叶也被秋霜染上了黄绿红棕,飘飘摇摇,晃里晃荡。
还有河西号称万亩的圩田,颗粒归仓,歇冬的稻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稻茬……
目之所及,都被此时橘子黄的落照,柿子红的晚霞,镀上了芦橘金色的光影,到处都充满着一种不均衡的变幻,瑰丽、温煦,又光怪陆离。
义山先生说:夕阳无限好。
怎么个好法……
停在竹梢摇篮里的五丫头说不上来。
不经意间眨了眨眼睛,心动了,风动了,离地三四丈高的毛竹梢头,也动了。
摇曳起伏,小姑娘索性肩颈一松,卸力歪在竹篮里,抓好扶手,任凭自重把竹梢压下来,又听任反弹的力量将她抛上去。
如此不断反复,摇啊,摇啊,微风吹拂在脸上、身上、细碎的发梢上,如同一只温柔的小手拂过,五丫头没有躲,思绪彻底放空,跟着竹林深处的陈年西风飘飘荡荡,散散淡淡。
飘到东,飘到西,飘到南,飘到北,飘到丫髻上的那一头,飘到七里河的上游,飘到天的尽头,飘到学堂前的白果树上,飘到村口的大桑树上,朝东眺望,就可以看到举善镇上的水码头……
“嗨咋嗨咋……弯腰拉呀……嗨咋嗨咋……昂起头呀……”
不知过去了多久,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的五丫头思绪回笼,扁豆紫的落照已经醉醺醺的了。
一缕缕月影白、穹庐灰或是锅底黑的炊烟从一座座屋顶上喷出来,妇人们呼唤鸡鸭归笼、呼唤孩子回家的吆喝声,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嬉笑声,风吹竹叶的簌簌声,倦鸟归巢的扑棱声,伴着纤道上直欲破空而去的号子声,一气儿灌进她耳朵。
腾地一记,五丫头坐直身子,手脚并用地从摇篮里爬出来,双手抱住东摇西晃的竹竿,松开腿,一滑到底。
稳稳落地,拍了拍手,小姑娘蹲下背起小山似的背篓,手撑膝盖,嗨咋一记站起来,循着山路回家去。
下坡路越走越陡,背篓沉重,两道粗麻绳勒着五丫头瘦削的肩膀往后扯,小姑娘半步半步地往前匀,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忽觉前头竹影里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在跑动,脚步一顿,就要避开,连跑带爬的小扁头已经看见她了。
又跑了两步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冲她嚷;“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家去,你娘又该揍你了!”
五丫头垂着头,视线不觉地落在牢牢抓着地面的脚丫上,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飞快一点头,紧贴着毛竹一步一步往前匀,没几步就同他错身。
梗着脖子的小扁头一跺脚,转身一溜小跑坠在她身侧:“五傻子,我再同你说最后一遍,你娘要揍你,你就讨饶,就哭,你就跑。你娘要是拿扫帚梢子揍你,那就算了,她要是拿扫帚把子揍你,你赶紧跑,听到没?小杖受大杖走,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书上的话,你得听!”
五丫头左手拽紧麻绳,右手虚扶着一根根毛竹,脚下不停,没有作声。
小扁头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拧她的耳朵,伸手拦住她,弯下腰来同她对视,想从她一贯看不出情绪的脸上瞧出什么来:“我们村的毛豆死了,毛豆你知道的,就是小福头的那个小媳妇,跟咱俩差不多大的那个黄毛丫头,被她婆婆一锅铲砸死了!”
“这,就这,”说着伸手在她左边耳根底下虚点一记,又比了一拃宽,想想还是太短,又往外延伸出一个指节:“这么长一条口子,一直淌血,一直淌血,就死了,她婆婆害怕了,把她丢到河沿上,说她出来打猪草,栽在河滩上摔死的。”
五丫头一个寒噤沿着脊梁骨流下去,从耳根开始,左半边身子就僵住了,脚趾头抠着地面一动不敢动,盯着自己粗布夹袄上磨得起毛的纽襻看。
后来,后来她公婆钉了几块板子,把她扛上山葬了,就葬在竹林后头的树林子里,除了一个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的土包包,什么都没有……
好一会儿,攥着麻绳的枯瘦指尖慢慢恢复了血色:“我娘是亲的。”
声音很小,还有些喑哑,但语气是笃定的。
这样看倒是不傻,小扁头一愣。
确实,他一早就问过他娘了,五丫头确实是她爹娘亲生的,不是捡来的、换来的,也不是养小媳妇。
挠了挠头顶的桃心,还是不甘心:“那什么,反正,反正你机灵点,看着不对就跑,能别挨揍就别挨揍。疼不说,你娘是大人,你是小孩,她揍你,再没道理也是你不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说是你惹你娘生气,可坏了。”
小扁头越说越气,五丫头没有作声。
“那行吧!”鼓着腮帮子的小扁头跟她对峙了好一会儿,又是先败下阵来,一口气泄得干干净净,耷拉着脑袋让道:“你赶紧回吧,你娘找你呢!”
五丫头赶紧走,只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小扁头眼睛一亮,颠颠儿地跟上来:“怎么了,怎么了?”
垂着头的五丫头艰难挪动脚尖,侧过身子,还没说什么,小扁头福至心灵,小手一挥:“你就别操心我了,我娘才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
这就好,五丫头放下心来,不再耽搁,加快脚步回家去。
小扁头双臂枕着后脑,懒散地倚在毛竹上吹口哨,直看着摞得堆尖的背篓就跟长了脚似的,消失在视线里,倏地一蹦三尺高,连滚带爬地往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