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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章 第一节 根为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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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火车像一头尥蹶子的老马一样向前猛窜一下,然后缓缓驶出站台。宁浔坐在窗边的小折椅上,背对着火车前进的方向,身体向后猛地一晃,眼睛始终望着窗外。三年封闭的农村生活,让她从害怕人群变成此刻的对人群充满好奇。直到火车加速,人脸和路灯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影,她才将注意力移到脖子上的项坠——一个金戒指和一对套在一起成∞形状的细金圈耳环。她将它们举到眼前,仔细打量,金戒指上缠着的红线已经变成粉色,戒指上的图案是早年流行的菱形,中间有一道变黑了的横纹,横纹上下磨得有些秃,应该是每次干完脏活后,奶奶用手抹上面的污渍磨的,戴了四五十年了。

一个小朋友在过道里跑来跑去,他妈妈追她时,撞了过道里的宁浔一下,连声道歉。鸭舌帽下,宁浔的眼睛聚焦回眼前,嘴角微微翘起,说了句没关系。没有抑郁时,她的眼神是清澈的,如同她的嗓音。她的五官并没什么出众,一双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矮,算是中等长相,就是看着舒服而已。一张脸只能用干净来形容,气质是干净的,妆容是干净的,她从来不化妆,和吴升一样只用一些比较大众的润肤霜,省得干燥起皮。孩子跑过去了,她的眼神再次悠远起来,又点燃了一盆记忆的炭火,给形单影只的自己取暖。

“奶,你替我看着,谁也别给啊。”那时候,她五岁,开始知道了臭美,也从大人那听说了金子值钱,值钱就意味着可以换很多很多的糖吃。于是有一天,她坐在奶奶怀里,摩挲着那个黄灿灿的戒指,厚脸皮地打起了算盘。那是爷爷家祖传的,当年爷爷奶奶结婚时,爷爷送给了奶奶。两个月前,她连夜赶回家,跪在奶奶遗像前时,大姑把这些给了她,她哭倒在了孝垫上。她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就是谁都拉不起来。后来,大姑跟她描述了奶奶弥留前的情景。彼时,奶奶已经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了,没事儿总摸着右手无名指。

“小丽,戒指呢?”

“不在你左手吗?”

“浔儿让我帮她看着。她怎么还不回来?”

“就快回来了。”

大姑摩挲着奶奶的头发,像是在哄孩子。后来在奶奶彻底昏迷前,大姑把戒指偷偷摘了下来,给她包上了。家里知道宁浔的状况不好,所以一直瞒着她。她怎么也想不起,奶奶病重那段时间她在干什么了。这三年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不出那个院子,最远也就到过后山。她也想不明白,从小那么强悍的自己怎么成了现在这幅怂样儿。在老家那一周,她天天到处走,在村里找奶奶留下的痕迹。有一天走到河边,□□河结冰了,她看着□□河,想着就这样一直冻着挺好,不流了,就不失去,也不用寻找了。

手机震了几下,她的思绪被打断。

王濛:“我妈心梗犯了,照顾好自己,这边一没事,我就飞过去。”

“替我问候阿姨,你别过来了,我自己可以。放心吧。”

相隔两个车厢的上铺,吴升的手机又响起。

“哥,我妈心梗,手术中。一没事,我就飞过去。”

“照顾好阿姨,不用来了。我们保持联系。”

“好,我给你递消息。”

“嗯,我有做医疗的朋友,需要吱声。”

“嗯,晚安,哥!”

“晚安!”

王濛妈妈的心梗也不算突发。上个周末,王濛回到北京市内的大杂院时,老太太在那张祖传的楠木饭桌上就唠叨开了,都是催婚的老三样,大棒胡萝卜加各种相亲对象。王濛今年29了,只比宁浔小半个月。在当今,不算大龄,不过却卡在一个30岁的当口。很多人都在这个当口低下了头,不想当披萨。可王濛妈就看不出王濛有这种紧迫感。她觉得儿子长得丑,还没红两年就黑下去了,也没赚几个钱。当时演出赚的那点儿钱,都跟着宁浔投到了公司里,用在新人的包装宣传上,打了水漂儿。他们离开时两手空空。这些年也是靠给人写歌和制作赚点生活费。他又窝在村里不见人,老太太才着急,又唠叨起来的,

“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好抑郁的?我们那会吃糠咽菜个个心理都挺舒坦。你也跟着她躲村儿里,不见人,大好时光都浪费了。”

以往这种时候,王濛都会听着家里一只老座钟的滴答声,自我催眠。不过那天他没能像往常一样沉住气,在时针指向六点整的时候,老钟?地一声被敲响了。他好像被这一声响引爆了,吼了出来,

“我知道我长得丑,我穷。我就乐意自个儿过,在村里窝着。谁都甭管我!”

王濛有些犯浑了。他平时是能理解他妈的苦衷的。他还跟宁浔深明大义地说过,谁放心自己走了,剩孩子一人儿在这世上呢?我妈之前心绞痛住过院,就怕自己归了西,剩我这小犊子一人儿在世上没人管。

当晚说完他就走了,他也不知道这火气从哪来的。结果她妈当场一口气堵在那,胸口疼,他爸顺了好久才缓过来。前年,老太太炒股把给王濛娶媳妇儿的钱都赔进去了,那时就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这次也就当老毛病犯了,只吃了点儿药。今天晚上他想回家看看,再去火车站,反正顺路。结果一看到他,老太太那天没来得及冲他发出来的火马上就成了燎原之势。他也做好了当尿罐的准备,结果还没开口骂,王濛妈就手捂胸口向前栽倒。还好他一手给扶住了。然后,就叫了120,这会还在抢救中。他妈被推进抢救室好久,他才想起来通知他俩自己去不了了。这会,他们爷俩在手术等候大厅里,蜷在椅子上,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一串名字,找着她妈的“春华”两个字。他妈姓黄,姓都隐去了。他爸出门时没来得及戴老花镜,所以看着屏幕闪一下,就推推王濛,让他看看进展如何,王濛忍着烟瘾,抓耳挠腮地坐在那儿。喇叭每次响起来,喊某某家属,他们的心就提起来一下。这爷俩像两只待宰羔羊一样,一脸无助。

卧铺车厢九点半熄了灯。宁浔在牛羊味道和火车哐当声中闭着眼睛假寐。两个车厢外,吴升靠在上铺车厢壁上。空间狭小,他弯成了一只虾米,在那里敲敲停停。车厢闷热,黑暗里,他的眼睛困得有些睁不开了。他敲了一个字——根,然后,插了一张照片。

望着被冰冻住的树根,他眼睛渐渐失去了焦点。他想让她看清她的根。这就是它现在的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人生在六年前的那一刻就裂开了一道缝,一边是遇到她之前,一边是遇到她之后。三年来,他倾尽所有工作之外的时间,绞尽脑汁,默默温暖、救治它。甚至是工作时间,如果只需要他人在场,脑子可以空出来,他都会灵魂出窍地想着怎么给她煲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鸡汤,一有空,他就备齐了这些料。根据王濛发来的讯息,琢磨着今儿是加去火的银杏果,还是补气的枸杞、西洋参,然后每晚十一点给她端上来。三年来,他都雷打不动地坚持着。他收回思绪,继续写道,

“只要有一部分还在土壤里,它就会向下伸展。”

这时,对面下铺传来了拖拉机的“突突”声,那人一口气堵在鼻喉处,出不来,也不放弃,执着地往出顶,所以连着突突。思路被打断了,吴升却笑了。他想起自己到北京的第一年,那是二十年前了。他也曾这么形容过一个人的鼾声,

“你小子打呼噜,跟TM十台手扶拖拉机从我床边开过去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伸脚踹王宇,王宇一蹦高儿,躲过去了,拔腿就跑。他在后面追,两个人在写着血红色“拆”字的破房子间穿来穿去,窗户、门儿,所有能卖钱的都被拆了,只剩下些不值钱的红的灰的破砖墙,刚好方便他们进出。这两个少年好像不识愁滋味一样,把那里当成游乐场灵巧地钻进钻出,一会从一个窗户跳出来,一会钻进另一个门里去。最后在公厕门口,吴升擒住了王宇的脖子,两人都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不过疯跑打闹时分泌出来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真的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忧愁。

“哥,哥,我错了,咱能换个地儿不?”

“滚吧。今晚还这么开拖拉机,明儿大刑伺候。”

吴升用膝盖狠狠垫了他屁股一下。然后,他当然还是这么开。好在吴升睡的晚,他点五毛钱一根的蜡烛看各种从地摊上淘来的旧书,拆迁区早就断水断电了。他白天脚不沾地儿地给一家快餐店送外卖,只有晚上有点儿空。

“我说你不累啊。”

王宇被自己的呼噜震醒了,抬头问他,迎接他的是两只飞过来的袜子。

“滚,开你的拖拉机去。”

王宇用露了棉花的破被挡住,继续呼呼。累死了。凌晨三四点钟,鸡还没叫,他就拉着早餐车出摊儿。他给一家钉子户点儿钱,借用他们院里的井水和面,卖的是老家的烧饼。他的烧饼销路好,靠的是他抡着膀子,使劲给面上劲儿,就是旋几下,再从上面往下使劲压,这样的烧饼特别有咬劲。他瘦高个儿,背微驼,胳膊不粗,但上臂都是肌肉,仔细看右边的要比左边的粗些。他天天摸着黑骑着一个三轮车,上面放一个废铁桶,壁上糊着泥巴,底下开了个灶口。到了地铁口,他就生火,然后开始揪面剂子,按成饼,撒上芝麻,再一个一个贴到壁上去,等饼熟了,天上也露出了霞光,在空空荡荡的马路边,欣赏清晨的日出是他难得的享受。等第一波上班的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地就买走了。除去本钱,一个早晨能赚个五六十。他一个月省吃俭用,生活费也就五百左右。白天还要到景点门前当地陪,偶而能赚个百八十,不过这个得看天吃饭,不稳定。他穷尽了浑身解数和时间来赚钱。一天下来,身体瘫软得像一块破抹布。

“你这个不要命的钱耙子。”

开始的时候,看到一回来就瘫成一滩烂泥的王宇,吴升这么损过他。

“这也不够,总不能去抢。我娘得的是尿毒症。欠了一屁股债。”

王宇躺在破木板搭成的“床”上,眼睛都不睁地回答他。吴升有些诧异,但没好意思问那为啥还治呢。像这样的绝症在他们村子是干脆就不治的。说实话,那个时候连城市的一般家庭都负担不起这种烧钱的病。他从小到大见过很多亲朋得了癌症就那么捱到死。所以他们都特别盼望自己能得个心梗脑梗之类的病,一下儿就蹦过去见阎王,省得被小鬼拉扯。吴升的钱,除了买馒头咸菜和破书,其余也都寄给他妈了,为的是家里的弟弟妹妹不会因为他的逃跑而没书读,还有他妈妈不会过着一边挨累一边挨骂的日子。他也不知道他的钱到底能将他们的命运改变几分,但已经是他的全部了。他只能默默地拍拍王宇瘦弱的肩膀。

那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年,在那个拆迁区,碰到了王宇。他也说不上他俩谁更惨,一个不得不从家里逃出来,一个为家里负担着重债,都是有家回不得的人。王宇让他停止了对命运的抱怨,比他熬蜡油看的保尔柯察金都管用。他是活生生地和他一起吃一起睡的人,他的惨为他亲眼所见。想到这,吴升拿出手机。

“我下周回来,喜来乐驴肉馆,把你欠我的那顿补上。”

“好嘞,烤全驴。嘿嘿。”王宇。

“就这么定了。”

最近忙,他们都好久没聚了。偶尔碰到一起,喝一口温过的小酒,苦辣中有一股暖暖的沁人心脾,能让他们的心歇歇。他们看着彼此,就好像看到了镌刻着自己年少痕迹的活化石。吴升觉得王宇的笑纹里,有一圈记录着拆迁房里的岁月。他继续在回忆里一步一步地压马路,搜肠刮肚地找有用的东西写给她。后来,随着最后一户钉子户的撤离,他们俩一起搬进了地下室。他就这么送了三年外卖,读了三年“夜校”。有一次,他刚刚把钱都寄回了家,外卖自行车就被偷了,没钱买,就靠两条腿跑步送外卖,跑得鼻子充血,肺要炸掉,到了客户那,被一顿骂,跑回来再被老板骂。他坐在餐厅后巷脏水沟边的水泥柱子上,一边歇气,一边看着洗碗工把一盆脏水倒进沟里。他盯着顺水飘走的残羹剩饭发呆,觉得自己要是能被这么冲走,再无痛降解成泥巴也挺好。在他一无所有地讨生活那几年,诸如此类的情形举不胜举。

直到一天,他给一家公司送外卖。那一片儿是艺术营,都是沙土道。雨下得冒了烟儿,迷得人睁不开眼。他想快点冲出雨雾,结果前轮进了泥坑,车一下子撅了起来,人狠狠地摔在了泥地上。他爬起来,赶紧看饭盒有没有事,还好密封得严实,底儿朝上,没撒出来。他立马上车继续走,胳膊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也没顾上看。比起皮肉之苦,他更受不了客户和老板刻薄的谩骂。到了门口,一个棕色头发褐色眼睛的老外出来接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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