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1 / 2)
我是桃夭。
在那一天前, 我没有奢望过,自己居然能和他重逢。
我对我短暂童年的唯一印象,是那个黑白的影壁, 和那个惊才艳艳的少年。
影壁旁边有棵桔子树, 结的橘子皮薄味甜,若是有客人在秋天上门, 家里的小厮都会打一些下来,用牛皮纸袋子装着,作为伴手礼。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
那年, 我七岁,刚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纪, 但也不需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家里头家风也不算是很严,于是只要我高兴, 就能在整个宅子里玩耍。
我记得那时候,我正在和婢女踢毽子, 毽子飞起来, 挂到了树上。
婢女不比我大几岁,我们两个都是小矮个子,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 要么全体自,要么去找身高一些的小厮, 总归都麻烦的紧。
我瘪了瘪嘴,有点想哭,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喂”。
我抬起头, 看到树上坐了个人,左手还拿着橘子皮,而右手,则举着我的毽子。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到他的脸上,留下几个大小不一的光斑,他冲着我笑,长长的凤眼眯起来,明明是小小的少年,却已经能窥见日后的风流。
他从树上跳下来,把毽子丢给我,说:“你就是这家的嫡小姐,叫李什么?”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说:“对呀,我叫李舒,你叫什么呀?”
他笑着说:“我叫柳泽。”
我举起毽子,问他:“那,柳泽哥哥,你会踢毽子吗?”
他背着手,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他瘦弱的身躯里,有种我看不大懂的、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气。
柳泽说:“我在等我父亲,若是让他看到我做这样不符合身份的事情,回家怕是要吃家法。”
我瘪了瘪嘴,说:“什么不符合身份,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几岁,在那里打什么官腔?”
柳泽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不喜欢那个词?”
我有点被他预期中的认真吓到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什么?什么词?”
“官腔。”他说。
柳泽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他表情认真地时候,眼睛其实很大,而且睫毛很长——比寻常小姑娘还要长。
我在后面跌宕起伏的人生里,都一直铭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句话对我而言,仿佛是一个预言,或者,一个诅咒。
柳泽说:“我不会做官。”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会知道的——做官,不是什么好事。”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
我甚至很生气——因为我为我的父亲骄傲。他是个好官,两袖清风,一心为民,政绩斐然。
于是我拿着毽子,跑开了。
但是不可否认,我对他依然是好奇的——或许也是因为外面一直有关于他的传闻,据说他自小就是神童,七岁就能作诗,且不属于琢磨此道一辈子的大家,现在已经进学,说不定以后会超过那个二十一岁成为进士的学子。
我甚至听到有丫头在窃窃私语,说,不知道有哪个姑娘这么幸运,日后能嫁给这位。
虽然他现在不过是个少年人,但显然前途不可限量,况且他出身名门世家,就算一无所成,也多的是想对他投怀送抱的姑娘。
我拨弄着毽子,心想,那个人不像是会把心放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人。
我看人很准。
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
我再有清晰的记忆时,已经是在万花楼中。负责带我的妈妈说,我全家的女人都被充作军女支了,只有我,被送了出来,虽说还是逃不开做女支子的命运,但是,总归比在大西北吃沙子的好。
我记得当时我哭得很惨,不停得叫娘。没有叫爹,或许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爹已经不在了。
我想,就像柳泽说得一样,做官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逐渐认清了现实。我一个孤女,在外无亲无故,想要活下去,只能依托万花楼。
好在万花楼不仅仅是个青楼,它还有更为神秘的一面。
刚开始学那些技艺的日子很苦,苦到我逐渐忘记了过去。
某一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爹娘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了。
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还记得柳泽的脸。
而且一清二楚。
我没想到我会和他重逢。
那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桃夭这个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绚丽到和我堪称清淡的面容完全不相称的名字。
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刺客,但是万花楼的刺客,是靠美色杀人的,所以并不能跟花娘的身份分开。
到了该出阁的的年龄,还是得要出阁。
我出阁的日子,是在一个晚春。
万花楼是扬州第一大青楼,很有钱,所以给姑娘出阁用的房间也极尽奢华。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抠着床单。
门“吱呀”地开了,外面大堂的喧嚣一瞬间涌入,然后又一瞬间消失。
我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想,今天弹琴的大约是青妗姐姐————只有她会在那个地方多拨一个音。
“姑娘看着神思不属,是在想什么?”
我听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声音,仿佛悠悠清泉。
很好听,是最和我心意的那种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脸。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双凤眼里洋溢着熟悉的笑意,眼角的风流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冲到眼角的酸涩感觉,声音颤抖地说道:“奴家在想,今天是个好日子。”
柳泽说:“你们出阁,不本来就要选个吉时的吗?”
“是呀,”我弯起了眼睛,“不过,今天能碰到郎君,真是太好了。”
他显然没有信,以为我只是在说些好话讨他欢心。
我也没怎么觉得受伤——甚至,我根本不希望他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