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18.
2x13年,冬。
在原竞隔三差五来彭放家住以前,彭放从来只把原竞当成一个小孩儿。他很聪明,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得井井有条,不会让大人操一点心,甚至你有时候会觉得他还挺可靠的。他懂事有礼貌,从来都只会让别人如沐春风,再严苛刁钻的人都会感叹一句“看,多好的孩子啊”。这个小孩儿有的时候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有的时候却倔强得像只小狼。为了身体快点强健起来,可以咬着牙完成秦责布置的所有任务,都不会多喊一声疼。
彭放把原竞当成自己亲弟弟带在身边,原炀在部队的那几年,彭放管原竞管的最严,不准抽烟,不准喝酒,年纪太小不能去酒吧,不要跟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交女朋友要是个好女孩儿。乌子昂笑他,说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彭放欣然同意,他就觉得原竞跟他不一样,原竞将来会成为那种从头到脚都无可挑剔的精英,所以小孩儿就该被捧着供着,一直干净纯粹着,一直快乐着。
因此彭放宠原竞的方式也就颇为简单粗暴,小孩儿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高兴怎么来。至于原竞为什么这样就会高兴,彭放从来没想过。在他的交际法则里,你直白点,我也坦诚点,咱们就能双赢。更不用说原竞正处在彭放看来最无忧无虑的年纪,他每天琢磨他爸、他那些客户、他那些小女朋友的心思都不够用,又怎么会拨出点脑细胞去掺和所谓的“少年原竞之烦恼”。
可在原竞在他家里住了大半年以后,彭放忽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精心养在温室里的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一棵挺拔茁壮的小树,枝叶散开,青翠欲滴,而在这之前,他看到的,都好似这棵有些调皮的小树给自己制造的海市蜃楼。
哪怕再开朗的人,与外界、与别人也总存在着安全距离,这就是为什么即使相恋已久的恋人乍一住在一起,也免不了磕磕绊绊。就算原竞从小就跟彭放混在一起,对彼此来说也都还是安全距离之外的人,只是从第一晚自己在原竞身边睡着开始,日子一天天这么过下去,彭放却觉得这小孩简直融入得无声无息。
自律、独立、严谨,甚至比彭放还要从容又充实的生活节奏,衬得彭放好像成了四体不勤的那个。每天早晨被小孩儿从被子里拽起来,掉钥匙、掉手机、掉钱包的时候,小孩儿甚至还会跟在他身后捡,忘记放在哪里的文件,问小孩儿一问一个准。去女朋友那里过夜的时候,小孩儿一点就透,乖巧可人。
彭放觉得惊喜,也会开始好奇,原竞那小脑袋瓜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由着这种心情,他便渐渐发现小孩更多的欲言又止,每每去追问,得到的却只会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固执和心不在焉。
以前彭放也不会往心里去,现在反而生出了些失落。
他本以为自己掌握小孩儿的全部,可到头来却发现小孩儿的思想漫无边际,留给自己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他还傻逼兮兮地以为自己一直掌握着主动。
把心情理顺清楚之后,彭放莫名地开始不安。
某个周末两个人难得都在家,彭放在沙发上看电视,原竞在吧台前切水果。吧台后面连着的就是厨房和餐厅,与客厅是完全相连的空间。彭放能看到少年穿梭各处的身影,大耳机扣在柔顺的头发上,彭放不知道他在听音乐还是别的什么。随意换着台,忽然转到类似少儿教育的频道,上面的专家正在介绍家长和孩子都会经过的类似“断奶期”的时期,大意是孩子开始拥有独立的思想,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家长的附属品,而家长会第一次因为感知到孩子与自己的分离而惶恐不安。
彭放手里把玩着遥控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结被解开了。
眼前出现一片绿油油的猕猴桃,彭放看过去,原竞已经把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一只手里是自己的那片,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地咀嚼。
彭放接过去:“哟,切得不错啊”,又瞥了眼果盘,“大小都切得一样”。
原竞露出无奈地表情:“因为有那个切水果的神器。”
彭放有种智商被小孩儿鄙视了的感觉,一口吞下猕猴桃,顿时口腔一阵清甜,心情好了许多。“哪里来的什么神器啊?”
原竞苦恼:“唔......我妈给的,这猕猴桃也是,她亲自送我们班主任那里,真是丢死人了。”
彭放:“吴总还以为你在住校?”
原竞点头,把果盘朝着彭放推了推:“二哥,你多吃点。”
彭放一瞬间释然了,小孩早晚是要长大的,可不管长多大,对于他来说二哥只有一个,那就够了。
这么想着,彭放连食欲都有了。两个人吃了一会儿,原竞忽然放下叉子道:“二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
“就是,奈奈说她在路上被一个自称星探的人递了名片,说想签她做模特。”
彭放开始在脑子里拼凑那个小姑娘的样子。
“她不知道靠不靠谱,又不敢跟家里人说,家里人不同意,所以我想麻烦二哥帮忙查查,这公司正不正经啊?”
这对彭放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行啊,你把名片给我,我看看。”
原竞欢快着往客房跑去:“我去拿!”
几分钟后,彭放手里握着那张名片,果盘已经空了。小孩儿说要回房间看书,他心里却有些黏腻。这小孩儿时间掐得忒准,让他这个生意人总觉得这盘水果就是为了这么档子事儿一样。
19.
后来,连彭放的助理方菲都认识了原竞。有时候联系不到彭放,就会找原竞。这件事被彭放知道后,他还特意提醒方菲,没事不要打扰人孩子学习。方菲从彭放进胜天就跟着他,说话也比较大胆直白。她笑得恰到好处:“可是我不能去联系您父母。找您女朋友,对方更对您的行踪一问三不知,所以就只有小竞了啊。”
好像很有道理,彭放那被酒精晕染的大脑恍恍惚惚地想着。
双目被灯红酒绿晃得赤红,一开家门便陷入了宁静的黑暗,落地窗透过来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地映出客厅的轮廓。
茶几上的台灯发出莹白的光,少年背光坐着,轮廓在光线下毛茸茸的,透着些可爱。彭放没有去开客厅的大灯,他知道原竞在做作业的时候不喜欢周围太过敞亮。他抬脚迈过玄关,仿佛穿越了任意门,一秒浮华,一秒安谧。
小孩儿会转过身子,眸光闪烁,生气蓬勃地喊他:“二哥,你回来啦!”
清亮却一点也不突兀。
彭放就往沙发上一趟:“嘘,我眯一会儿。”
原竞哭笑不得:“可别睡过去。”
彭放摆摆手,阖上眼皮。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书页翻过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对彭放似乎有很好的催眠作用。
意识渐渐下沉,在感到凉意之前,原竞就已经开始把他拉起来,催促着他回卧室睡。
高二寒假,按照惯例原竞和原樱要去西安外婆家住段日子。彭放便第一次体会到了小孩儿不在身边的感觉。
前几天很不习惯,便就收拾了东西搬到女朋友家。每天手机里还会收到小孩发来的信息,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吐槽,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彭放已经25,早就过了会在手机界面噼里啪啦打字的年纪,一张张照片一条条文字看过去之后,也只回几句“注意安全”“多穿衣服,西安下雪了”“别乱喝酒,想喝回来二哥请你喝”之类的。
有些想念。
20.
原竞在腊月二十八才会回京,彭放提前两天从女朋友家里搬回去,找人帮忙打扫卫生。
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对方声音有些耳熟,带着女王般的骄蛮和颐指气使:“彭放,我是乔立敏啊,我回国了!出来喝酒吗?”
乔立敏,对彭放来说就是年少无知时候的女神和初恋。暗恋过、追求过,交往过,分手后糊里糊涂就处成了哥们儿。
之所以说糊里糊涂,是因为彭放除了暗恋和追求主动过以外,接下来的情节统统是被动接受的那方。被小御姐以“不想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只能靠家里的纨绔子弟”为由甩了,又以“你看,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撕破脸”为由划归为了男性朋友行列。
后来大学毕业,乔立敏去了国外深造,彭放经常会收到女孩儿凌晨发来的信息,对自己说些他无从体会的“异乡情怯”和“前途茫然”。于是彭放才后知后觉,乔立敏并非没想过要拉自己一把,然后跟自己好好在一起的。只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老子最牛逼”的狂狷气,怎么能甘愿因为谈个恋爱就改了自以为爷们儿的不行不行的那一部分心性。
现在想通之后便觉得对乔立敏有些愧疚,毕竟人家一把青春耗在自己手里,没成想还是失望了。之后彭放进入老爸的公司学习,商海打拼,也交过女朋友,只是每一个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不够上心,女孩子不够真心,再后来,便看开了。
我需要人陪,你挺顺眼,恰好你也喜欢我,不论是看上我的脸还是我的钱,只要你别管得太多,就可以跟着我。
彭放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以后的事儿都还说不准,找个听话的大家闺秀当太太养在家里也未尝不是个选择。
三年未见,彭放想来想去总觉得,就两个人,孤男寡女去喝酒难免尴尬,便喊了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去酒庄坐坐。同学又带了自己的同学,一下子热闹了不少。
乔立敏长长的头发包裹着她的肩膀,酒杯在手里转了转,把彭放盯到头皮发麻,才笑得有些凄凉:“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后来一群人聊嗨了,喝嗨了。彭放在角落里看着跟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调情的乔立敏,心里被挤压了几年的弹簧忽然就松劲儿了。
感情终究是跑不过时间的。
21.
作为组局的那个,彭放少有失职,可这次却喝得有些放纵。灯光昏暗,味蕾麻木,喝进去的也不知道是啤的白的还是红的。
最后看着所有人被各自的司机接走,乔立敏跟条慵懒的黑猫一样靠在自己的车旁。彭放此时已经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胃里火烧火燎,仿佛外界温度骤降,他甚至觉得冷,呼吸也渐渐变得困难。
乔立敏伸出原本插在口袋里手,拉住彭放的领带,踮脚在他的嘴唇上轻轻触碰。?
彭放眼里一片茫然。
乔立敏有点无奈:“我本来想给自己个机会,看来是我错了,你也不行。”
很多年后,彭放才明白乔立敏话中的意味,可是当时他眼前一黑,无力思考,直接一头栽倒了下去。